第五章 鼠的来信及其下文 4. 她边喝SALTY DOG边讲海涛声(第2/3页)

如此一想,我总有点不可思议,就好像我剪掉剥掉她的手指她的头发她的连衣裙,而其残余至今仍生存在什么地方似的。但这当然是不可能的。世界就当我不存在似的运转,人们就当我不存在似的过马路,削铅笔,由西向东以每分钟五十米的速度移动,将彻底打磨过的零音乐洒向咖啡厅。

世界——这一字眼总是令我联想起象与龟拼命支撑的巨型圆板。象不理解龟的角色,龟不理解象的职责,而双方又都不理解世界为何物。

“对不起,来晚了。”身后传来女子的语声,“工作粘在手上,怎么也脱离不开。”

“没关系,反正今天一天没什么要干的。”

她把存伞钥匙放在桌上,没看食谱,径自要了橙汁。

她年龄一眼看不明白。若没在电话中问过,我敢保证永远弄不明白。

既然说是三十三岁,她便是三十三岁。如此一想果然像是三十三岁。但如果她说二十七岁,看上去无疑二十七岁。

她衣着格调淡雅,很让人舒坦。宽大的白棉布裤,橙色间黄色方格衬衫,袖子卷到臂肘,肩上垂着皮挎包。哪样都不新,但都保养得很好。没戒指没项链没手镯没耳环。额前短发不经意地顺往一边。

眼角细小的皱纹,看上去与其说是年龄所致,莫如说是生下来便附在那里。唯独从解开两颗纽扣的衬衣领口探出的细细白白的脖颈和桌面上的手背在微妙地暗示她的年龄。人是从小地方、的确是从小地方长年纪的,并如抹不掉的污痕逐渐布满全身。

“工作,什么工作呢?”我问。

“设计事务所。做很久了。”

话未能继续下去。我慢慢掏烟,慢慢点火。女孩已合上钢琴盖站起身,撤回哪里休息去了。我多少有些羡慕她。

“什么时候和他成朋友的?”她问。

“十一年了。你呢?”

“两个月零十天。”她当即回答,“从第一次见到他到他消失,两个月零十天。有日记,没错。”

橙汁端来。我喝空的咖啡杯被拿走了。

“那个人消失之后,我等了三个月。十二月、一月、二月。最冷的日子。那年冬天是很冷吧?”

“记不得了。”我说。从她嘴里听来,五年前冬天的寒冷就像昨天的气温似的。

“你可那么等过女孩?”

“没有。”我说。

“集中在一定时间里等待,往下可以怎么都无所谓的。五年也罢,十年也罢,一个月也罢,一回事。”

我点点头。

橙汁被她喝去一半。

“第一次结婚也是那样。总是由我等,等得不耐烦了,就怎么都无所谓了。二十一岁结婚,二十二岁离婚,之后来到这个城市。”

“和我妻子一样。”

“一样什么?”

“二十一岁结婚,二十二岁离婚。”

她看一会我的脸,随后用长柄匙一圈圈搅拌橙汁。我觉得自己好像说了多余的话。

“年轻时结婚又离婚,是相当不好受的。”她说,“简单说来,人将变得追求非常平淡而又非常现实性的东西。不过,非现实性东西持续不了多久——是这样吧?”

“或许。”

“离婚以后到见到他之前,我在这座城市孤身一人过着可以说是非现实性的生活。几乎没有熟人,也不怎么想外出游玩,没有情人,早上起来去公司画图,回来路上去自选商场采购,一个人在家吃饭。短波广播一直开着不关,看书,写日记,在浴室洗长筒袜。公寓楼在海边上,终日有海涛声传来。冷飕飕的日子。”

她把剩下的橙汁喝下去。

“这话好像够无聊的吧?”

我默默摇头。

时过六点,咖啡厅进入鸡尾酒时间,厅顶照明暗了下来。街灯开始闪亮。起重机顶端也亮起红灯。淡淡的暮色中,细针般的雨继续下着。

“不喝点酒什么的?”我问。

“伏特加兑葡萄柚汁叫什么来着?”

“SALTY DOG。”

我叫来男侍者,点了SALTY DOG和冰镇CUTTY SARK。

“说到哪里了?”

“冷飕飕的日子。”

“不过说真的,也并非那么冷飕飕的。”她说,“只是海涛声多少给人那样的感觉。公寓管理人说住进来很快就会习惯,并不是那样的。”

“海已经没有了。”

她温和地微微一笑,眼角皱纹略略动了动。“是啊,如你所说的,海已经没有了。可至今仍时不时觉得有海涛声传来,肯定是长期贴在耳朵边响的缘故。”

“而且鼠出现在那里,对吧?”

“不错。但我不那么叫他。”

“怎么叫?”

“叫他名字。不是谁都这样叫的么?”

经她一说,也的确如此。鼠即使作为绰号也太孩子气了。“那是的。”

饮料端来。她喝口SALTY DOG,用纸餐巾擦去嘴唇上沾的盐,纸餐巾带了点口红下来。她用两只手指灵巧地把纸餐巾叠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