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是三角(第3/5页)

有肯这么干的姑娘没有呢?

这比当窑姐强不强?李先生又问住了他们。就手儿二位不约而同的——他俩这种讨教本是单独的举动——把全权交给李先生。管他舅子的,先这么干了再说吧。他们无须当面商量,自有李先生给从中斡旋与传达意见。

事实越来越象真的了,二位弟兄没法再彼此用眼神交换意见;娶妻,即使是用有限公司的办法,多少得预备一下。二位费了不少的汗才打破这个羞脸,可是既经打破,原来并不过火的难堪,反倒觉得弟兄的交情更厚了——没想到的事!二位决定只花一百二十块的彩礼,多一个也不行。其次,庙里的房别辞退,再在外边租一间,以便轮流入洞房的时候,好让换下班来的有地方驻扎。至于谁先上前线,孙老弟无条件的让给马大哥。马大哥极力主张抓阄决定,孙老弟无论如何也不服从命令。

吉期是十月初二。弟兄们全作了件天蓝大棉袍,和青缎子马褂。

李先生除接了十元的酬金之外,从一百二十元的彩礼内又留下七十。

老林四不是卖女儿的人。可是两个儿子都不孝顺,一个住小店,一个不知下落,老头子还说得上来不自己去拉车?女儿也已经二十了。老林四并不是不想给她提人家,可是看要把女儿再撒了手,自己还混个什么劲?这不纯是自私,因为一个车夫的女儿还能嫁个阔人?跟着自己呢,好吧歹吧,究竟是跟着父亲;嫁个拉车的小伙子,还未必赶上在家里好呢。自然这个想法究竟不算顶高明,可是事儿不办,光阴便会走得很快,一晃儿姑娘已经二十了。

他最恨李先生,每逢他有点病不能去拉车,李先生必定来递嘻和。他知道李先生的眼睛是看着姑娘。老林四的价值,在李先生眼中:就在乎他有个女儿。老林四有一回把李先生一个嘴巴打出门外。李先生也没着急,也没生气,反倒更和气了,而且似乎下了决心,林姑娘的婚事必须由他给办。

林老头子病了。李先生来看他好几趟。李先生自动的借给

老林四钱,叫老林四给扔在当地。

病到七天头上,林姑娘已经两天没有吃什么。当没的当,卖没的卖,借没地方去借。老林四只求一死,可是知道即使死了也不会安心——扔下个已经两天没吃饭的女儿。不死,病好了也不能马上就拉车去,吃什么呢?

李先生又来了,五十块现洋放在老林四的头前:“你有了棺材本,姑娘有了吃饭的地方——明媒正娶。要你一句干脆话。行,钱是你的。”他把洋钱往前推一推。“不行,吹!”

老林四说不出话来,他看着女儿,嘴动了动——你为什么生在我家里呢?他似乎是说。

“死,爸爸,咱们死在一块儿!”她看着那些洋钱说,恨不能把那些银块子都看碎了,看到底谁——人还是钱——更有力量。

老林四闭上了眼。

李先生微笑着,一块一块的慢慢往起拿那些洋钱,微微的有点铮铮的响声。

他拿到十块钱上,老林四忽然睁开眼了,不知什么地方来的力量,“拿来!”他的两只手按在钱上。“拿来!”他要李先生手中的那十块。

老林四就那么趴着,好象死了过去。待了好久,他抬起点头来:“姑娘,你找活路吧,只当你没有过这个爸爸。”“你卖了女儿?”她问。连半个眼泪也没有。

老林四没作声。

“好吧,我都听爸爸的。”

“我不是你爸爸。”老林四还按着那些钱。

李先生非常的痛快,颇想夸奖他们父女一顿,可是只说了一句:“十月初二娶。”

林姑娘并不觉得有什么可羞的,早晚也得这个样,不要卖给人贩子就是好事。她看不出面前有什么光明,只觉得性命象更钉死了些;好歹,命是钉在了个不可知的地方。那里必是黑洞洞的,和家里一样,可是已经被那五十块白花花的洋钱给钉在那里,也就无法。那些洋钱是父亲的棺材与自己将来的黑洞。

马大哥在关帝庙附近的大杂院里租定了一间小北屋,门上贴了喜字。打发了一顶红轿把林姑娘运了来。林姑娘没有可落泪的,也没有可兴奋的。她坐在炕上,看见个木瓜脑袋的人。她知道她变成木瓜太太,她的命钉在了木瓜上。她不喜欢这个木瓜,也说不上讨厌他来,她的命本来不是她自己的,她与父亲的棺材一共才值五十块钱。

木瓜的口里有很大的酒味。她忍受着;男人都喝酒,她知道。她记得父亲喝醉了曾打过妈妈。木瓜的眉毛立着,她不怕;木瓜并不十分厉害,她也不喜欢。她只知道这个天上掉下来的木瓜和她有些关系,也许是好,也许是歹。她承认了这点关系,不大愿想关系的好歹。她在固定的关系上觉得生命的渺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