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姑娘

1

敬启。今天报告你一个悲伤的消息。虽说是悲伤,却是一种心情奇特的悲伤——竹姑娘要出嫁了。要问嫁到哪里去,是嫁给场长为妻。就是说,她将要跟这所健康道场的场长——田岛医学博士喜结良缘了。这个消息,我是今天听麻儿说的。

我还是从头对你说起吧。

早晨,母亲拿着我的换洗衣服之类的一大堆东西来道场看我了。母亲每个月来两次,帮我打理随身用品。母亲端详着我的脸,逗我说:

“开始想家了吧?”这是她每次必问的话。

“也许是吧。”我故意口是心非地回答,这也是我每次的回答。

“今天,听说有人会把妈妈送到小梅桥。”

“是谁呀?”

“你猜猜,会是谁呢?”

“是我吗?我可以出去吗?已经得到允许了?”

母亲点点头,“不过,你要是不愿意,也没关系啊。”

“我怎么可能不愿意呢?我一天已经能走十里地了。”

“也许是吧。”母亲学着我的语气说道。

四个月来,我第一次脱去睡衣,穿上飞白[1]和服,和母亲一起走出大门时,看见场长背着手,默默站在那里。

“能走吗?感觉怎么样?”母亲自说自话似的笑着说。

“男孩子从一周岁开始就能走路了。”场长一丝笑容没有,说着笨拙的玩笑,“我让一个助手陪你们一起去吧。”

白色护士服外面穿着山茶花图案的红色外套的麻儿,从办公室小跑着过来,慌慌张张地朝我母亲行了个礼——原来是麻儿陪我们去。

我穿着新的低齿木屐,先走出了大门。感觉低齿木屐异常沉重,我踉跄了一下。

“哎呀呀,走得蛮好嘛。”场长在我身后调侃道。比起关爱来,我从他的语气里,感受到的更多的是冷酷而坚强的意志。我感觉如同被场长训斥“真没出息”似的,不禁有些沮丧。我没有回头,快走了五六步后,场长又在我身后喊道:

“刚开始,要慢慢来。刚开始要慢慢来。”

这回尽管是露骨的斥责般严厉的语气,反倒让我从中感受到了关爱之情。

我放慢脚步走着。母亲和麻儿小声说着什么,紧紧跟在我身后。穿过松树林,来到柏油县道时,我感到有些眩晕,便停下了脚步。

“好宽啊,这公路真宽啊。”尽管柏油马路在秋日柔和的阳光下只是反射着暗淡的光,我却恍惚感觉一瞬间看到了一片汪洋的浑浊河流。

“累了吧?”母亲笑着说,“怎么样?要不然,下回再让你送我吧?”

2

“不累,不累。”我继续走着,故意让木屐发出咯噔咯噔的响声,“我已经习惯了。”我刚说完这句话,一辆卡车从我身边飞驰而过,我不由得“哇”地大叫一声。

“好大啊,卡车好大啊!”母亲马上学着我的语调逗我。

“虽然不太大,但速度很快。好大的马力,估计得有十万马力。”

“这么说,刚才那个是原子卡车喽?”一早上,母亲都特别兴奋似的。

我们慢慢走着,快到小梅桥的巴士站台时,我听到了一件出乎意外的消息。母亲和麻儿边走边唠家常,最后说道:“我听说场长先生最近要结婚了,是吗?”

“是啊,是和竹中小姐,马上就办事。”

“竹中小姐,就是那个助手吗?”母亲好像也有些吃惊的样子。但是,我比她更吃惊百倍,仿佛受到了十万马力的原子卡车冲撞般巨大的打击。

母亲很快就平静下来。

“竹中小姐可是个好姑娘,场长先生就是有眼光啊。”母亲呵呵地笑着,没有再追问下去。很自然地转向了其他话题。

在站台上,和母亲怎样告别的,我都记不清了。我只觉得眼前一片迷蒙,心脏扑通扑通跳个不停,那种感觉简直难以形容。

我向你坦白,我喜欢竹姑娘,从一开始就喜欢,对麻儿之类根本没有感觉。我是为了忘掉竹姑娘,才故意接近麻儿,竭力让自己喜欢麻儿的,可是,无论如何我也喜欢不起来。在给你的信中,我只说了麻儿的优点,却写了很多竹姑娘的坏话,但这绝不是想欺瞒你,而是想通过这样写,来消除我心中对她的思念。即便作为堂堂的新男性,只要一想到竹姑娘,就会感觉身体沉重,羽翼畏缩,仿佛变成了一个犹如猪尾巴一般无聊之极的男性。因此,我现在要想方设法,为了新男性的荣誉,潇洒地整理好自己的心情,我要鞭策自己,再鞭策自己,好变得对竹姑娘不再关心。于是,我在信里拼命说竹姑娘的坏话,说她只不过是个性格温和的人,说她像一只大鲷鱼,说她不会买东西,等等。请你多少理解一下我的苦衷吧,而且我还暗自期待你也赞成我,也和我一起说竹姑娘的坏话,那样一来,或许我就会真的不再喜欢竹姑娘,变得轻松起来了。可是事与愿违,由于你也对竹姑娘着迷了,令我愈加困窘。于是我又改变了战术,故意夸赞竹姑娘,还说了些没有情欲的友爱之情,新时代的男女如何交友之类的话,企图牵制你——以上就是迄今为止我的所作所为的可悲真相。我岂乃没有情欲,实在是个大情圣。我才配被称作心猿意马、卑鄙无耻之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