妹妹

1

我给你写如此乏味无聊的信时,常常会突然感到不好意思,再三下决心不再写这种愚蠢至极的信,但是,今天看到某个人的一封着实伟大的书信,使我深切地感叹天外有天。由于世上还存在着能写出如此愚蠢书信的人,令我稍感欣慰,因为我给你的信,相比之下还算罪孽轻的。总之,我告诉你,这个世界上无奇不有。那个人,写出如此骇人听闻的书信,以至于让人怀疑起他到底是神还是魔了,反正是愚蠢得超乎想象。

今天,我就围绕那封伟大的书信来写一下吧。

今晨,道场进行了秋季大扫除。扫除虽然在午饭前已基本结束,但是,午后的日程也取消了,所以理发店来了两个人,下午就成了补习生们的理发日。五点左右,我理完发,在洗手间洗我的光头时,有个人悄悄凑到我身边:

“云雀,在做吗?”是麻儿。

“做呢,做呢!”我一边往头发上胡乱地抹着肥皂,一边敷衍地答道。

在这种时候,我对于应付这种千篇一律的打招呼,厌烦透顶。

“加把劲啊。”

“喂,那边有没有我的毛巾?”我没有回应下一句,而是闭着眼,向麻儿伸出双手。

她右手上有个信纸般轻飘飘的东西。我微微睁开一只眼一看,原来是书信。

“什么呀,这是?”我皱着眉头询问道。

“云雀心眼儿最坏。”麻儿笑着盯着我,“你怎么不说‘好嘞’呀?如果对别人说‘加把劲’,不回答‘好嘞’的人,说明病情在加重哦。”

我不愿意听这话,越来越不高兴了。

“我怎么回答呀——我不是在洗头吗,这封信是怎么回事?”

“是笔头菜寄来的,末尾部分不是写了一首诗歌吗?你看看是什么意思。”

我一边留心不让肥皂流到眼里,一边不情愿地睁开双眼,去读信纸末尾的那首诗歌。

吾妹久未见,不知何所往。

没想到这位笔头菜君还挺能转的。

“这样的句子,你不知道吗?这肯定是从《万叶集》之类的书里摘来的诗歌。并不是笔头菜自己作的。”我虽不是出于妒忌,还是挑了毛病。

“什么意思?”她低声问道,紧紧挨了过来。

“真烦。我正在洗头呢,回头再告诉你。你能不能先把信放在那边,替我把毛巾拿来。我好像把毛巾忘在房间里了。床上没有的话,就应该在床铺枕边的抽屉里。”

“坏心眼儿!”麻儿从我的手里夺过了信纸,朝房间小跑而去。

2

竹姑娘的口头禅是“恶心”,麻儿的口头禅是“坏心眼儿”。以前,每次她们这么说我时,我都会浑身一激灵,现在已经习以为常,完全不会在意了。现在,趁着麻儿不在的空当,我必须赶紧想一想,刚才诗歌中那句“不知何所往”,该怎么给她解释。由于这个词有些费解,所以我让她去拿毛巾,也是以此为借口来逃避马上回答。就在我边拼命琢磨如何解释“不知何所往”,边冲掉头上的肥皂时,麻儿拿着毛巾回来了,然而,此时她一脸严肃,什么也没说,把毛巾递给我后就快步走了。

哎呀,不好,我马上意识到了是我不好。

最近,不知该用“油滑”还是该用“麻木”来形容我合适,反正不知何时,我开始习惯了这所道场的生活,初来道场时的紧张感已经消失,即便麻儿她们和我搭话,我也不会像以前那样兴奋,变得迟钝了,觉得助手照顾补习生是理所应当的事,就连她们是否对我抱有特殊的好感,也都无所谓了,因此,才会无意中对她冷淡地说出把毛巾拿来之类的话来。我这样的态度,麻儿自然会生气的吧。

前不久,竹姑娘也曾说过“云雀近来学坏了”的话。近来,我确实是有些“学坏了”。今晨进行大扫除之时,为了躲避室内的灰尘,全体补习生都去了新馆的前院,我因此又得以踏上了久违的土地。偶尔,我也曾偷偷去过后面的网球场,不过,堂而皇之地得到外出的许可,还是来道场后第一次。

我抚摸着松树的树干,树干就像有血液流过般温热。我蹲下来,脚下的草香扑鼻而来,令我非常惊讶,我用双手捧起了泥土,陶醉于这湿乎乎沉甸甸的分量,它使我刻骨铭心地体会到“大自然是活生生的”这个司空见惯的道理。

但是,这般强烈的感动,十分钟后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我没有了任何感觉,变得麻木而平静了。我意识到这一点,对于不知该称为人的驯服性,还是变通性的自身的善变性深感意外。尽管当时我深深感到,无论遇到什么事,都应该继续保持最初的那种新鲜的战栗,但是,对于这所道场的生活,我或许已经逐渐产生了一种麻木的情绪,这是发现麻儿生气时我才突然意识到的。即便是麻儿,也是有自尊心的。尽管只是紫花地丁般小小的自尊,但是,正因为是这种可怜的自尊心,更应该小心呵护!我的所作所为就是无视了麻儿的友情。她将笔头菜寄来的私密书信拿给我看,也许是在向我表明她的真情,即:现在,麻儿对我比对笔头菜更有好感——不,即便不这么自作多情,我也辜负了麻儿的信任,这是无法否认的。我之前曾说过不喜欢麻儿了之类的话,但那都是我任性之言。我连他人的好意都习以为常了,我连香烟盒的事情都忘却了,太不应该了……实在是太可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