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丽新世界 第八章(第3/6页)

许多男人都来见琳达。其他男孩开始对他戳戳点点。用他们那种陌生而奇怪的语言,他们说琳达是个坏人,用一些他不能理解的诨号称呼琳达,虽然他知道这些诨号都没什么好意。有一天,他们唱一首歌,歌里描述的就是琳达。他们一遍又一遍地唱。他就朝他们扔石子。他们反击,其中一颗锋利的石子割破了他的面颊,血流不止。

琳达还教他读书。拿着一根木炭,她在墙上画画,比如一只坐着的小动物,瓶子里的一个婴儿;她还会写一些字母给他看。他记得那些句子,比如“猫在垫子上”,“小孩在盆里”。他学得又快又轻松。当他认得她写在墙上的所有单词的时候,琳达打开了她那个巨大的木箱子,拨开她那些从来不穿但颜色鲜红的长裤,从箱子下面找出了一本书,很薄、很小。他见过这本书,琳达以前常常说,“等你更大些,你就可以读它了。”终于到了他长大一些的时候了,他可以读书了,他感到骄傲。但是琳达说:“恐怕你不会认为这书很有趣,可我也就只有这本了。”她叹息了一声,继续说,“真希望你能看到在伦敦,我过去用的那种阅读器,是多么神奇啊!”

“胚胎驯化的化学法与细菌法”、“β族胚胎商店员工实用说明”,单单这些标题,就让他读了一刻钟时间。他把书扔在地上,“烂书,烂书!”他一边说,一边哭起来。

男孩们继续唱有关琳达的歌,那歌实在令人难堪。有时,他们则因为他衣衫褴褛而嘲笑他,因为他把衣服撕破,琳达却不知道如何缝补。在“它世界”,琳达解释说,衣服有了洞,人们就把它们扔掉,去买新的。“破布,破布!”男孩们时常对着他高声喊叫。“但是,我可以阅读,”他自言自语,“而他们不会,他们甚至都不知道什么叫阅读。”当他认真思考自己会阅读这件事时,装作不在乎男孩们的嘲笑就变得非常容易了。他于是向琳达要那本书。

男孩们越是对他戳戳点点,越是对他唱有关琳达的歌曲,他就越是刻苦阅读。很快,他能够熟练阅读书上所有的字词,即使最长的那些。可是,这些字词意思何在?他问琳达,但是即使她能解释,他还是搞不清楚字词真实的意思,更何况通常情况下,琳达根本就不会解释。

“化学品是什么东西?”有一次,他问道。

“化学品啊,就是镁盐,或者保持δ、ε族人矮小迟缓的酒精,或者骨骼生长所用的碳酸钙,总之,所有类似这样的东西。”

“可是,琳达,你如何生产化学品呢?或者这些化学品是从其他什么地方产生的?”

“这个啊,我不清楚。你只是从瓶子里把它们挑出来,瓶子一空,就跑到化学品商店买来更多。我猜,恐怕是化学品商店里的人制造了它们。也有可能是工厂在给化学品商店供应。但我不清楚。我从来都没碰过化学。我的工作仅仅涉及胚胎。”

在其他问题上,琳达的回答也大致如此,她似乎什么也不清楚。而村里那个老人,相反倒能回答许多问题,还头头是道的样子。

“男人的种子,万物的种子,太阳的种子,大地的种子,天空的种子,凡此一切,都是阿威纳威罗纳从大雾中创造的。需知世界存在四个子宫,阿威纳威罗纳则把种子放在最下面那一层子宫中。慢慢地,慢慢地,种子开始生长……”

一天(约翰估摸了下,这一天极可能就在他刚过完十二岁生日之后),他回到家,发现一本书躺在卧室的地板上,这书他从未见过。这是一本很厚的书,看起来年代久远了,老鼠将装订线都咬坏了,一些页面松散了、揉皱了。他捡起来一看,书名页上写着《威廉·莎士比亚全集》。

琳达躺在床上,就着一个杯子啜饮着令人憎恶的发臭的龙舌兰。“这是珀毗带过来的,”琳达说,她的声音嘶哑、变粗,像是另外一个人在说话一般,“原来躺在羚羊基瓦会堂[2]的一个柜子里,据说有数百年历史了,我觉得恐怕是真的,因为我翻开来看过,书里面写的似乎都是些胡言乱语,是野蛮时代的作品。尽管如此,用它来练习下你的阅读能力,倒很是不错。”她最后喝了一口,然后将杯子放在床旁边的地板上,身子翻到另一边,打了一两次嗝,于是便睡着了。

他随意翻开那本书。

“不,你去,缱绻于那破床之上,

在臭汗中流连,

为腐烂、甜言蜜语熏陶,

好比在下流的猪圈,

做爱缠绵。”[3]

这些陌生的字句在他头脑里翻腾,轰隆作响,仿佛会言会语的雷霆响彻;又譬如盛夏歌舞盛会中的鼓声——只是这鼓声不曾言语;又好比众人齐唱玉米颂,何等甜美,何等甜美,你忍不住泪下;又似乎老米辞玛对着他的羽毛、雕花权杖、骨片、石头念神奇的咒语——kiathla tsilu silokwe silokwe silokwe.Kiai silu silu,tsithl——但这些字句却又比米辞玛的咒语更胜一筹,因为它意味更深,因为它在和他对话,声音动听迷人,虽然他半懂不懂。这字句等同于极其美妙的咒语,描绘着琳达,描绘琳达鼾声四起的睡眠,描绘床边地上的空杯子,描绘琳达和珀毗,是的,琳达和珀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