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丽新世界 第五章(第2/6页)

但是亨利的声音却突然忧郁起来,“那热气柱,你知道它究竟是什么?那是一些人在最后告别世界,他们永不再回来。他们已经成为一团热气,喷射到空中。你会好奇他们是谁,是男的还是女的,α人还是ε人……”他一声叹息。但很快,他的声音重新变得坚毅乐观,“不过,谁在乎?我们只确定一件事,那就是:不管是谁,只要活着,便是幸福。如今人人皆快乐。”

“是的,如今人人皆快乐。”列宁娜学舌说。在十二年的时光里,他们每天晚上都要听到这句话被重复一百五十遍。

飞机停在威斯敏斯特[3]一座四十层高的公寓天台,那是亨利的住处,他们乘电梯直接到了饭厅,在喧嚣而欢乐的氛围中,他们吃了一顿很棒的晚餐。还有索玛伴咖啡。列宁娜吞咽了两粒半克的索玛,亨利则吃了三粒。晚九点二十分,他们步行穿过大街,到新开业的威斯敏斯特教堂[4]卡巴莱[5]。夜空明朗无云,并无月亮,星光闪闪,不过,列宁娜和亨利很是走运,根本未曾注意到这冷清的夜色,他们被高空广告牌上“加尔文·斯特普[6]萨克斯乐队”的字样吸引——明亮的广告遮住了夜色。从新的大教堂的正面看过去,可以见到巨大的字母闪耀,显得楚楚动人——“伦敦最佳色香之地,奉献最新合成音乐”。

他们走进卡巴莱秀场。空气灼热,龙涎香弥漫,几乎令人难以呼吸。在大厅穹顶,幻彩乐器间歇性喷出热带日落的盛景。十六名萨克斯乐手组成的乐队正吹奏一首经典老歌《除了我亲爱的小瓶子,世上瓶子皆粪土》。四百对男女正在打了蜡的地板上跳着五步舞。他们加入,成为第四百零一对。萨克斯管音色悲啸,好像女中音和男高音在配合,又宛如月光下叫春的猫儿般动听迷人,一副欲仙欲死的模样。丰富的和声、战栗的合唱共同导向音乐的高潮,声音越飙越高,终于,指挥一挥手,乙醚音乐那破碎般的音符被释放出来,十六位萨克斯乐手也就彻底垂下乐器。降A大调雷鸣曲开始,然后,在单纯的死寂中,在单纯的黑暗中,音乐式微,一个减弱音慢慢滑落,降至四分音,低,低,低到主和弦悬停不息像微弱的私语(同时四五拍子在更低处持续跳跃),在音乐暗淡的时分,这极低的私语般的乐音,仍然迫使节奏保持一种紧张与期待,这期待终于得到满足——音乐像喷发的朝阳陡然高亢,同时,十六位萨克斯乐手便引吭高歌:

我的小瓶子,

我一直渴望你!

我的小瓶子,

为什么我会被倒出?

在你的世界里,

天空碧蓝,

气候永恒美丽。

要知道,

在这世界里,

没有任何一个别的瓶子,

可以与你媲美,

我那亲爱的小瓶子。

跳着五步舞,一遍又一遍,旋转过威斯敏斯特大教堂。列宁娜和亨利仿佛是在另一个世界里翩翩起舞,那世界温暖、色彩丰富、善意无穷,那是属于索玛的假日世界!看啊,每一个人都是那么和善、美丽、开心!“我的小瓶子,我一直渴望你!……”其实列宁娜和亨利已经找到他们的渴望之物……他们此时此地,其实就在那里面:很安全,享受着和美的天气,以及永恒的蓝天。

十六位萨克斯乐手累了,放下萨克斯管,合成乐器于是单独奏起了最新的马尔萨斯蓝调音乐,缓慢行进。

而他们,就像两个孪生子,正沐浴在小瓶子里那血液替代品的海浪中,轻柔摇摆。

“晚安,亲爱的朋友们。晚安,亲爱的朋友们。”扩音器发出亲切、悦耳的声音,其实是在遮掩,这是在命令众人该是离开的时候了。“晚安,亲爱的朋友们……”众人皆遵从了。列宁娜和亨利离开了秀场。那时,冷清压抑的星星已经在夜空中行走了很长一段路。可是,即使高空广告牌错落的屏幕一个个都淡入了夜色之中,这两个年轻人仍然沉浸于欢乐,无视黑夜的存在。

在宵禁之前还有半个小时时间,他们吞下了第二份索玛,这使他们在自我意识与真实世界之间立刻树立了一道坚不可摧的墙壁,他们再次像进入了小瓶子那迷乐的至境之中,便那样子穿过街道,乘坐电梯,抵达亨利的住处——在公寓的第二十八层。虽然列宁娜又吞咽了一克的索玛,虽然一如亨利般沉浸于迷乐至境,列宁娜可没有忘记哪怕一条避孕规定。这不奇怪,这么多年高强度的睡眠教育,以及从十二岁到十七岁接受的每周三次的马尔萨斯避孕操,如今采取避孕措施对于她来说完全是自动的、必然的,就像人必定要眨眼睛一样。

“哦,对了,我想起来了,”当列宁娜从浴室里出来的时候说,“范妮·克朗想知道,你是从什么地方搞到这条可爱的绿色摩洛哥式样皮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