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利安娜·普莱斯

桑德林岛

刚果人说,苍蝇叮一口,世界可能就玩完。事情的开头就是这么简单。

也许只不过是某种机缘邂逅。比方说,一个比利时人,一个美国人。两个老朋友有着共同的渴求,都想插手钻石生意。一只苍蝇嗡嗡嗡,点燃了人心里的火。他们把它赶走,踏入了比利时人设于伊丽莎白维尔的华光锃亮的办公室。他们小心翼翼地问候彼此的家人和收益,聊了聊自己在这样一个变化剧烈、机遇迭出的时代如何谋生。一张刚果地图躺在他们中间的桃花心木桌上。当他们谈起劳力和外币时,他们的渴求仿若有了自己的意志,驱使他们抛开绅士的话题,转而去舔舐桌上地图的四边,直至将之瓜分殆尽。他们轮流俯身于地图之上,犹如排布棋局一般,以意气相投的精明风范指明自己的行动步骤——文明人借着下棋便能玩一局以假乱真的杀人游戏。指点江山之际,他们会仰起脑袋,转动着球状玻璃杯中的血色白兰地,看着酒液沿着玻璃曲壁而下,留下道道脉络。他们慵懒地将地图上的指点付诸命令。谁来当国王、战车,以及从远处发起攻势的主教?哪些被当成炮灰的兵卒会被扫至一边?非洲人名翻卷四散,犹如干花的花蕾,被懒散的拇指和食指捏碎——恩戈玛、穆肯戈、姆雷雷、卡萨武布、卢蒙巴。它们都碎裂成了地毯上的尘埃。

在绅士们修剪得毛发齐整的脑袋的后面,深色桃花心木支架正昂首伫立。这间办公室的镶板曾呼吸过刚果丛林的潮湿气息,庇护过生命,感受过枝条上蛇腹的鳞片。如今,它屏住呼吸,背靠着墙。架上的犀牛和猎豹首级也是如此。它们都是身为狩猎者的比利时人那娴熟技艺的明证。在这座外国人建造的房子里,身首异处的它们都成了喑哑的窥伺者。窗外的棕榈叶迎着劲风噼啪作响。一辆汽车缓缓爬过。一页页散乱的报纸被吹入露天排水沟里流动着的恶臭熏人的污水中;报纸沿街翻卷而去,最终一页页散落在水面上,犹如一块块半透明的蕾丝织物漂浮着。没人说得出那上面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一个女人头顶着一篮烤玉米,大踏步地沿着沟边前行。当比利时人起身关窗时,便闻到了所有这些气味:暴雨、臭水沟、头顶玉米的女人。他关上窗,返回他自造的世界里。窗帘是缎料的。地毯是土耳其的。桌上的钟是德国造的,虽旧却极精准。墙上的首级用进口的玻璃眼球注视着这一切。完美无瑕的钟表嘀嗒着,在秒与秒之间的短暂空隙里,幻想变成事实。

假以时日,成批成批的人都会被拖入这场游戏中,有乌木般的黑人,也有象牙般的白人:中情局刚果站站长,国家安全委员会,甚至美国总统。一个名叫约瑟夫·蒙博托的刚果年轻人赤脚走入了一家报社,抱怨自己在军队里的伙食太差。报社的一个比利时记者在他身上发现了机警与天然的野心——对于任何一种游戏而言,此种结合总是不无裨益。他将年轻的蒙博托置于自己的羽翼之下,教他如何飞升至风轻云淡的高处,外国人都住那儿。战车终将成为国王。至于那将要被取代的棋子呢?帕特里斯·卢蒙巴,邮局工人,当选全国首脑。比利时人和美国人一致认为,卢蒙巴太棘手了。他令刚果人兴奋莫名,不让白人指手画脚,宁愿找黑人商议,找黑人办公司。

玩家们快速应对,秘密行动。每一次激烈的转向,均横扫河流、森林、大陆和海洋。唯有进口的玻璃义眼和曾经参天如今却枝干分离的土生树木见证了这一切。

这是我想象出来的场景。我经年累月地从自己读过的东西中将碎片拼接起来,最终使它呈现出全貌。我试图去想象这些男人及其所玩的游戏,因为如此有助于我将自己可悲的行为置于更广阔的视野之中,从而显得不怎么严重。当他们在地图上划分我脚下的土地时,我做了哪些鸡毛蒜皮的事呢?头顶烤玉米走过的那个女人又是谁呢?她会不会是我在赶集日上与之讨价还价的某人的远房亲戚?我们俩怎么会在那么长的时间里都对世界的运转规则一无所知呢?

刚果独立十五年后,即一九七五年,一群参议员组成了丘奇委员会,着手调查针对刚果进行的那些秘密行动。世界为之震惊。丘奇委员会找到了国家安全委员会和艾森豪威尔总统的秘密会晤记录。在重门深锁的房间里,这些人促膝相聚,认为帕特里斯·卢蒙巴对世界安全造成了威胁。听好了,就是那个每天清晨都会在满布凹痕的马口铁碗里洗脸,跑到精心挑选的灌木丛里解手,然后走到外面去查看和研究他的国家的诸多面向的帕特里斯·卢蒙巴。想想看,如果他从满屋子那些把指甲修剪得光滑整齐,可以调兵遣将、部署原子弹,拥有毁灭这大地上的每一个生命的力量的白人口中听到这话——对世界安全造成了威胁!——那他又会作何感想呢?卢蒙巴会似猎豹一般呼号吗?抑或,他只是摘下眼镜,用手帕擦擦镜片,摇摇头,微微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