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利安娜·普莱斯

佐治亚州,桑德林岛

想象一片废墟。这废墟怪异之极,绝不可能存在过。

首先,勾勒出森林。我要你成为它的良心,成为树之眼。树,一列列地立着,长着滑溜的、条纹状的树皮,犹如肌肉发达的野兽,不可思议地疯长着。每一寸空间都充盈生命:精致而有毒的蛙,斑斓的纹路有如骷髅,攫住对方交媾,将珍贵的卵分泌到滴水的叶片上。藤蔓紧缠着自己的同类,无止休地角力,要迎着阳光。猴子在呼吸。蛇腹滑过树枝。排成纵队的蚂蚁大军将猛犸象般庞大的巨杉树干啮成清一色的颗粒,再将之拖入地底的暗黑之中,供它们那永不餍足的蚁后享用。与之相对,幼苗如同一支合唱队,拱着脖子,从朽烂的树桩中探出,从死亡里吮吸着生命。这片森林啃啮着自身,永生不息。

此刻,下方的小径上出现一列纵队,一个女人和紧随其后的四个女孩走了过来,全都身着衬衫式连衣裙。从上方这么看去,她们仿佛注定要迎接不幸的苍白花朵,定然会惹你心生怜意。可要小心了。你还是等到以后再来决定她们值得什么样的怜意吧。尤其是母亲——看看她是怎么领着她们的。她的眼睛是浅色的,小心翼翼。她用一条破烂的蕾丝手绢束起一头深色头发,凸出的下巴因两旁摇晃的假珠子大耳环而忽闪忽闪的,那珠光恍若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头灯,照亮了路途。女儿们走在她身后,四个女孩身体紧绷,好似上紧的弓弦,各自急切地要向不同的道路发射出自己的女人心,或通往荣耀,或通往诅咒。即便现在,她们也像同囚一袋的猫那样抗拒亲密:两个金发女孩——矮的野性,高的傲慢;两个深褐色头发的女孩书挡般分别走在队伍的两头。她们是一对双胞胎。走在前头的那个急于领先;后面那个则拖着脚步,一瘸一拐地颇有节奏。她们会不屈不挠地一起翻跨过横倒在路上的腐朽树干。母亲优雅地挥着手领路,拨开一张又一张蛛网的帷幕,就像在指挥交响乐团。在她们身后,帷幕闭合,蜘蛛重又操起杀戮的勾当。

溪岸边,她摆好可怜兮兮的野餐,只是些压得紧实的碎面包块,夹了些碎花生和一条条苦巴巴的芭蕉叶。经历了好几个月某种程度上的饥饿,孩子们都已忘了抱怨食物。她们就这么静静地吞咽着,然后抖落碎屑,在湍急的溪流中顺流而下游一会儿泳。母亲独自一人留在水畔参天的树木间。如今这地方对她而言就像起居室般熟稔,在这座她从未期待置身其中的生命之屋里,她忐忑地休憩,静静注视着黑压压的蚂蚁在碎屑上热火朝天地忙活。要知道,那些碎面包块本就是顿过于寒碜的午餐。总是有生灵比她的孩子更饥饿。她把裙子掖至腿间,审视着自己那双窝在岸边草丛里的枯瘦的、寸羽不生的脚,它们就像一对无助的鸟儿,无力飞出草丛,飞离她所知的已然临近的灾难。她可能会失去一切:她自己,或更糟,失去她的孩子们。最糟的是失去你,她唯一的秘密。她的最爱。对一位只能责怪自己的母亲来说,要如何来承受这一切呢?

她孤独得要命。后来,倏然间,她不再孤独了。一头美丽的动物就站在溪流对岸。她和它从各自的生命中抬起了头。女人和动物,惊讶地发现彼此竟在一地。它凝滞不动,用那尖梢泛黑的耳朵探究着她。幽暗的光线沿着它略微隆起的肩部往下延伸,使它的背部呈带紫的褐色。森林投下一道道线条般的阴影,在它体侧的白色条纹上交叉而过。它高跷般的前腿斜支在两侧,就那样僵直着,因为它正要俯身饮水时被逮了个正着。它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膝盖略颤了颤,然后是肩膀,一只苍蝇在那儿骚扰它。最终,它不再警惕,望向一边,喝起了水。她能感受到它卷曲的长舌触到水面,仿佛正舔着她的手。它的脑袋轻轻颤动着,像在微微点头;表面似有丝绒质感的兽角从背后闪出亮亮的白色,犹如新叶。

无论意味着什么,那一刻稍纵即逝。一个人屏住呼吸的时间?蚂蚁的一个下午?我只能说,很短,因为尽管孩子们支配我的生活已经许多年,一个母亲还是能记起寂静的度量衡。我从未有过五分钟不受打扰的宁静。当然,我就是那个溪岸边的女人。奥利安娜·普莱斯,婚后成为南方浸信会教徒,孩子们有生有死。仅此一次,狓来到溪边,我是唯一见到它的人。

直到后来,在亚特兰大生活了几年后,我才知道它的名字。那时候,有一段短暂的时间,我不想过多地与人打交道,只想在公共图书馆里皓首穷经,相信自己灵魂中的每一道裂缝都可用书去填补。我读到,雄狓的个头比雌的小,也更害羞,此外,人们几乎一无所知。数百年来,刚果谷里的人都会讲起这种美丽、怪异的动物。欧洲探险家听闻之后,都认为它是传说中的独角兽。又是一则从饱经箭镞荼毒、嘴唇穿骨的暗黑大地上传来的新奇故事。后来,到了二十年代,当世界其他地方的男人们于战争间歇琢磨着如何改进飞机和汽车时,一个白人终于亲眼见到了狓。我能想象他拿着双筒望远镜窥伺,举起步枪,用十字准星瞄准,把这头动物据为己有的场景。如今,整个狓家族都待在了纽约自然历史博物馆里,死寂的躯体里塞满了东西,以玻璃珠为目冷眼旁观。于是,从科学的角度来看,狓就成了真实的动物。仅仅是真实的而已,而非传奇。它是种野兽,是似马的羚羊,长颈鹿的亲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