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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即使人们目睹海豚宾馆后产生如此印象,也决不是什么想入非非。事实上这宾馆的一部分也兼做博物馆之用。

一座部分兼做莫名其妙的博物馆的宾馆,一座幽暗的走廊尽头堆着羊皮和其他落满灰尘的毛皮、散发霉气味的图书资料,以及变成褐色的旧照片的宾馆,一座绵绵无尽的思绪如同干泥巴一般牢牢沾满各个角落的宾馆——有谁会住这样的宾馆呢?

所有的家具都漆色斑驳,所有的桌几都吱吱作响,所有的带锁把手都拉不拢。走廊磨得坑坑洼洼,电灯光线黯然,洗脸台的龙头歪歪扭扭,水滴滴滴答答,体形臃肿的女佣(她的腿使人联想到大象)在走廊里一边踱步一边发出不祥的咳嗽声。总是蜷缩在账台里的经理是个中年男子,眼神凄惶,指头仅存两个。只消看上一眼,便知此君属于时运不济、命运多饵的一类——俨然这一类型的标本。如同在淡蓝色的溶液里浸泡了一整天之后刚刚捞出来似的,他的全身上下没有一处不印有受挫、败阵和狼狈的阴翳,使人恨不得把他装进玻璃箱放到学校的物理实验室去,并且贴上“时运不济者”的标签。大多数人看见他之后都会程度不同地产生怜悯之情,也有些人会发火动气。这类人只要一看见那副可怜相便会无端地大动肝火。有谁会住这样的宾馆呢?

然而我们住了。我们应该住这里,她说,此后便杳然无踪,只剩下我顾影自怜。告诉我她已走掉的是羊男。她早就走了,羊男告诉说。羊男知道,知道她必走无疑。现在我也已经明白。因为她的目的就在于把我引到这里。这类似一种命运,犹如伏尔塔瓦河流入大海。我一边看雨一边沉思,命运!

我自从梦见海豚宾馆之后,首先在脑海中浮现出来的便是她。我不由想到,是她在寻求我。否则我为什么三番五次做同样的梦呢?

对她,我甚至连名字都不知道,尽管同她共同生活了好几个月。实际上我对她一无所知。我仅仅知道她是一间高级应召女郎俱乐部的就业人员。俱乐部采用会员制,接待对象只限于身份可靠的客人,即高级妓女。此外她还兼做好几样工作。白天平时在一家小出版社当校对员,还临时当过耳朵模特。总之,她忙得不可开交。她当然不至于没有名字,实际上也不止一个。但同时又没有名字。她的持有物——尽管形同虚无——任何持有物上都不标注姓名。既无月票和驾驶证,又没有信用卡。袖珍手册倒有一本,上面只是用圆珠笔歪歪扭扭地记着一些莫名其妙的暗号。她身上没有任何线索可查。妓女大概也该有姓名才是,而她却生息在无名无姓的世界中。

一句话,我对她几乎一无所知。不知她原籍何处,不知她芳龄几何,不知她出生的年月,更不知她文凭履历和有无亲人。统统不知。她像阵雨一样倏忽而至,遽然无踪,留下的惟有记忆而已。

但我现在感到,关于她的记忆开始再次在我周围带来有某种现实性。我觉得她是在通过海豚宾馆这一状况呼唤我。是的,她在重新寻求我。而我只有通过再度置身于海豚宾馆,方能同她重逢。是她在那里为我流泪。

我眼望雨帘,试想自己置身何处,试想何人为我哭泣。那恍惚是极其、极其遥远世界里的事情,简直像是发生在月球或其他什么地方。归根结底,是一场梦。手伸得再长,腿跑得再快,我都无法抵达那里。

为什么有人为我流泪呢?

无论如何,是她在寻求我,在那海豚宾馆的某处,而且我也从内心里如此期望,期望置身于那一场所,那个奇妙而致命的场所。

不过返回海豚宾馆并非轻易之举,并非打电话订个房间,乘飞机去札幌那样简单。那既是宾馆,同时也是一种状况,是以宾馆形式出现的状况。重返宾馆,意味着同过去的阴影再次相对。想到这点,我的情绪骤然一落千丈。是的,这四年时间里,我一直在为甩掉那冷冰冰、暗幽幽的阴影而竭尽全力。返回海豚宾馆,势必使得我这四年来一点一滴暗暗积攒起来的一切化为乌有。诚然我并未取得什么大不了的成功,几乎所有的努力都不过是权宜之计,不过是敷衍一时的废料。但我毕竟尽了我最大的力气,从而将这些废料巧妙组合起来,将自己同现实结为一体,按照自己那点有限的价值观构筑了新的生活。难道要我再次回到那空荡荡的房子里不成?要我推开窗扇把一切都放出去不成?

然而归根结底,一切都要从那里开始,这我已经明白。只能从那里开始。

我躺在床上,仰望天花板,深深一声叹息。死心塌地吧,我想。算了吧,想也无济于事。那已超出你的能力范围。你无论怎么想方设法都只能从那里开始。已经定了,早已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