期待(第3/5页)

他说了一些“我尊重您啊”之类的奇怪的话。我们沉默许久,然后,他说,下雨了,现在,漂亮的雪就要全部融化了。我说,我不喜欢雪,却忽然变得连自己也不那么肯定。我不喜欢雪,是因为一下雪,孩子们就都穿得厚厚的,我得花上整整半个小时帮他们脱掉外套。还有,他们的靴子会弄脏屋子。我小时候喜欢过雪,那时,我喜欢过许多东西。我觉得自己整个晚上都在抱怨这,抱怨那,他说他喜欢什么,我讲我不喜欢什么。他一定觉得我是一个消极颓废、愤世嫉俗的老处女。我也许真是这样。我说,我不喜欢城里下雪,因为一下雪,马上就会有人在街上撒融雪盐,然后就……我想象同帕特里克一起滑雪橇的情形,他坐在我的背后,大腿紧贴着我的身子,我能感到它们的温暖。他用双臂抱住我,抱得很紧,他把脸探进我的头发,我的脖子能够感觉到他的呼吸。他在我的耳边喃喃细语。突然,他毫无上下文地说我是一个非常出色的女人,他很高兴能够认识我。这是我没料到的。

“我们明天能见面吗?”

“周六是我探望父母的日子。”

我说,如果愿意,他可以星期天来我家吃晚饭,我无所谓给一个人还是两个人做饭。我还补充了一句,我喜欢做饭。至少还有一件事情是我喜欢的。道别时,他又吻了我的手。

我无法入睡。我听见他来回走动,梳洗,上厕所。他友善,细心周到,很有礼貌,可他笑的时候,让人有点害怕。人们总是怀疑善良的人,这实在可悲。

第二天,我醒得很早,头疼,嘴里有一股苦涩的味道。吃早饭时,我便已开始翻阅菜谱。我说了我会做一些家常便饭,可现在,我想给他留下深刻一点的印象。现在这个季节,商店里买不到什么像样的东西,蔬菜大多是从老远的地方运来的,肯尼亚的豆角,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吃起来一点味道也没有,还不如买速冻蔬菜。傍晚的时候,我因为一件小事同父亲吵了一架。

星期天,我花了一整个下午在厨房准备晚饭。楼上没有一丝动静,帕特里克也许出去了。六点整时,门铃却响了。他送了我一大束鲜花,又吻了我的手。我希望这不是他惯用的什么花招。我没有大得能够装下那束花的瓶子,就先把花放进浴室的一只塑料桶里了。很少有人送我鲜花。其实,从来没有人送花给我,我自己也不买,很多鲜花是从第三世界国家运来的,农药会使采摘鲜花的男人失去生育繁殖能力。现在,我非但不感谢他送花给我,反倒又变得如此消极悲观。

吃饭时,他一再地说饭菜如何美味,弄得我都不好意思起来。菜确实做得不错,我挺会做饭。您还很会做饭,他说我太完美了。我差点笑出声来。我没法把他的恭维当真,那听起来总像是有人在学舌,在重复一些从大人那儿听来的话。但我好像真的打动了他,只是,我无法想象这从何而来。我每次开始说话,他都会停止用餐,睁大眼睛看着我,他还记得我说过的每一件事。他知道那么多我的事情,而我对他却一无所知。

后来,我们坐在沙发上,他笨手笨脚地把酒洒了,我差一点拍了他一巴掌,就像看到孩子淘气时那样,幸好,在最后一刻克制住了。我一边走进厨房去取盐和矿泉水,一边想象怎样把他的裤子扒下,狠狠地抽他的屁股,揍上他一顿。

那块酒渍当然去不掉了,永远也去不掉了。买白颜色的沙发也真够愚蠢的,可我就是喜欢我的白颜色的沙发。沙发是我在弟弟死后买的,它多少跟他有些关系。帕特里克不知所措地看着我吃力地把酒渍弄干净,他千道歉,万道歉,说会给我买新的沙发套,但我还是非常生气,很快便说,我得睡了,明天还要上班。他站了起来。在门口时,他又用一种难过之极的眼神看着我,道了最后一声歉。行了,行了,我说,都过去了。我们没有提再见面的事,他什么都没说,我还是有些怏怏不乐。

我问自己,他是不是也能那么清楚地听到我的声音。现在淋浴时,我会突然觉得自己赤条条的,上厕所时也会锁上门,有时,为了不让他听见我的声音,我也不抽水。我的肾脏不好,必须多喝水,所以得经常上厕所。总之,我现在才意识到自己发出的声音有多大。比如,我会穿着鞋子在屋里走动,吸尘时会把收音机的音量调大,有时还会自言自语地训斥自己,或者哼唱童谣。这些毛病,我必须马上统统改掉。我买了一双软底拖鞋。失手将一只玻璃杯掉到地上砸得粉碎时,我静静地听了好几分钟,看楼上有没有动静。可上面静悄悄的。

他离我那么近,天知道他都会做些什么来窃听我的行踪,这让我无法忍受。我开始经常出门,去咖啡馆,或者去散步。天气又重新转冷,我得小心别感冒了。去年,我得了膀胱炎,康复得慢,还得服用抗生素,好几天上不了班。事后,雅娜柯和卡琳还风言风语地说是膀胱炎啊。她们的脑子里只会想到这一件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