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一块钱(第2/4页)

那个乌牙鬼已经下去了,换上个女角儿来。林乃久的心一动;要是走,马上就该走了,别等莲霞上来,莲霞可是永远压台;他舍不得这个地方,这个暖气,这条生命;离开这个地方只有死在冷风里等着他!他没动。他听不见台上唱的是什么。他可是看了那个弹弦子的一眼,一个生人,长得颇象他的哥哥。他的哥哥!他又想起来:来听听曲子,就连捧莲霞都算上,他是为省钱,为哥哥省钱;哥哥哪懂得这个。头一次是老何带他到萃云楼来的。老何是多么精明的人:永远躲着女同学,而闲着听听鼓书。交女友得多少钱?听书才花几个子儿?就说捧,点一个曲儿不是才一块钱吗?哥哥哪懂得这个?假如象王叔远那样,钓上女的就去开房间,甚至于叫女友有了大肚子,得多少钱?林乃久没干过这样的事。同学不是都拿老何与他当笑话说吗:他们不交女友,而去捧莲霞!为什么,不是为省钱么?他和老何一晚上一共才花两块多钱,一人点一个曲子。不懂事的哥哥!

可是在他的怒气底下,他有点惭愧。他不止点曲子,他还给莲霞买过鞋与丝袜子。同学们的嘲笑,他也没安然的受着,他确是为莲霞失眠过。莲霞——比起女学生来——确是落伍。她只有好看,只会唱;她的谈吐,她的打扮,都落在女学生的后边。她的领子还是碰着耳朵;女学生已早不穿元宝领了。“她可怜,”他常这么想,常拿这三个字作原谅自己的工具。可是他也知道他确是有点“迷”。这个“迷”是立在金钱上;有两块钱便多听她唱两个曲子,多看她二十分钟。有五块钱便可以到她家去玩一点钟。她贱!他不想娶她,他只要玩玩。她比女学生们好玩,她简单,美,知道洋钱的力量。为她,他实在没花过多少钱。可是间接的,他得承认,花的不少。他得打扮。他得请朋友来一同听她,——去跳舞不也是交际么,这并不比舞场费钱——他有时候也陪着老何去嫖。但这都算在一块儿,也没有王叔远给人家弄出大肚子来花的多。至于道德,林乃久是更道德的。不错,莲霞使他对于嫖感觉兴趣。可是多少交着女朋友的人们不去找更实用的女人去?那群假充文明的小鬼!

况且,老何是得罪不得的,老何有才有钱有势力;在求学时代交下个好友是必要的;有老何,林乃久将来是不愁没有事的。哥哥是个糊涂虫!

他本来是可以找老何借几块钱的,可是他不能,不肯;老何那样的人是慷慨的,可是自己的脸面不能在别人的慷慨中丢掉。况且,假如和老何去借,免不掉就说出哥哥的糊涂来,哥哥是乡下老。不行,凭林乃久,哥哥是乡下老?这无伤于哥哥,而自己怎么维持自己的尊严?林乃久死在城里也没什么,永远不能露出乡下气来。

台上换了金翠。他最讨厌金翠,一嘴假金牙,两唇厚得象两片鱼肚;眼睛看人带着钩儿。他不喜欢这个浪货;莲霞多么清俊,虽然也抹着红嘴唇,可是红得多么润!润吧不润吧,一块钱是跟那个红嘴不能发生关系的。他得走,能看着别人点她的曲子么?可是,除了宿舍没地方去。宿舍,象个监狱;一到九点就撤火。林乃久只剩了一条被子和身上那些衣裳。他不能穿着衣裳睡,也不能卖了大衣而添置被子;至死不能泄气。真的,在乡间他睡过土炕,穿过撅尾巴的短棉袄;但那是乡下。他想起同学们的阔绰来,越恨他的哥哥。同学们不也是由家里供给么?人家怎么穿得那么漂亮?是的,他自己的服装不算不漂亮,可是只在颜色与样子上,他没钱买真好的材料。这使他想起就脸红,乡下老穿假缎子!更伤心的是,这些日子就是匀得出钱也不敢去洗澡,贴身的绒衣满是窟窿!他的能力与天才只能使他维持着外衣,小衣裳是添不起的。他真需要些小衣裳,他冷。还不如压根儿就不上城里来。在乡下,和哥哥们一锅儿熬,熬一辈子,也好。自然那埋没了他的天才,可是少受多少罪呢。不,不,还是幸而到城里来了;死在城里也是值得的。他见过了世面,享受了一点,即使是不大一点。那多么可怕,假如一辈子没离开过家!土炕,短棉袄,棒子面的窝窝,没有一个女人有莲霞的一零儿的俊美。死也对不起阎王。现在死是光荣的。他心里舒服了点,金翠也下去了。

“莲霞唱个《游武庙》!”

林乃久几乎跳了起来。怎么莲霞这么早就上来?他往后扫了一眼,几个摆棋的老头儿已经停住,其中一个用小乌木烟袋向台上指呢。“啊,这群老家伙们也捧她!”林乃久咬着牙说。老不要脸!他恨,妒;他没钱,老梆子们有。她,不过是个玩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