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美的间谍,不完美的人生

郭重兴

不论是从内容的谱系或写作的过程来看,《完美的间谍》都独树一帜。它1986年出版时已经和《锅匠,裁缝,士兵,间谍》的问世(1974)相隔了十二年了,故事场景和大间谍史迈利风马牛不相及,也和之前的《女鼓手》(1983)及之后的《俄罗斯大厦》(1989)不同路。这两本都是勒卡雷就地取材从旅行的见闻中抓取素材,再发展成以当地为背景的小说。勒卡雷当然不需要靠旅行来撰写《完美的间谍》。因为他写的是他的父亲和他父亲的儿子,那可能就是他自己,或至少一部分是。自从不再继续史迈利系列以后,勒卡雷其实也不写“真正”的间谍小说了。这或许是个见仁见智的问题,但不管是当今之世或后代的读者和评论者,谈及间谍作家勒卡雷指的也不外就是以史迈利为主角的那三部曲,顶多再加上《柏林谍影》。其实勒卡雷迄今为止共写过十九本小说,除了这四本以外,也不乏叫好又叫座的佳作。尤其《完美的间谍》,勒卡雷不只一次提过,那是他最珍爱的,甚至希望可以陪他一起进棺人土。

这一点很多读者都会了解,也会同意。

《完美的间谍》写的是一对父子的一生。爸爸瑞克,他应该就是作者自己的父亲的翻版,从他第一次行骗说起,至七十多岁过世为止。死的时候因为付不起殡葬费,亲友只好用冰块把他硕大的身躯泡在浴缸里。儿子皮姆的故事早在母亲子宫里就开始了。因为瑞克的第一次战果就是把皮姆的母亲骗到手。皮姆大概就活到五十来岁,和勒卡雷写作本书的年岁相当。皮姆是在收到瑞克的死讯后,感觉自己终于可以自由了,于是躲到海滨的一家小旅馆,写下告白,然后举枪自尽。

父子不同年生,倒是同年死,前后相差就一周左右。

父子情深吗,还是情仇?或是一般所谓的爱恨交加?

《完美的间谍》的感人处,在于作者想呈现给我们的是一种超乎所有善、恶、爱、恨的人生。这个人生,或这部小说之所以显得真实,之所以让我们感动莫名,一方面,因为那是作者的体验,就个人和就作家来说都是。一方面,在不忍卒读之余,身为读者的我们不也在其中看到了自己的写照?下面这段如真如幻,美如诗歌的文字,是皮姆临终告白的一部分。父亲的阴影虽然最终也压垮了儿子,但父子间也有真情相爱的时候:却只见到瑞克独自一人,也骑着自行车,带着皮姆半英里之外就看得见的愉悦微笑……他们在沙滩上骑自行车,在海浪里捡小石头。他们躺在沙丘上大嚼鹅肝和利维他脆面包。他们漫步穿过小镇,争辩着瑞克该不该买下。他们凝望着教堂,承诺永远不忘记他们的祷告。他们把破损的大门当成球门,彼此互踢足球,就这样一路到天涯海角。他们亲吻,落泪,用力拥抱,誓言此生为伴,每个星期天都要一起骑自行车,即使皮姆当上了最高法院院长、结婚生子也一样。

当其时,皮姆正值青少年,正为寄宿学校的生活费发愁,才写信向瑞克求助。瑞克钱没寄来,人倒来了。这个滨海的地方叫法雷,阿巴特,是皮姆心中秘密的归宿,也是他选择的自尽处。玛丽·皮姆的太太,在经受皮姆失踪的打击,茫无头绪地乱了几天后,也想到皮姆有这么个永恒之乡;“在艾塞特附近,有个叫法雷·阿伯特的地方。”她说。

“那里怎么了?”

……

“……瑞克常从学校带他到那里去。他们会去野餐,在海滩上骑自行车。那是他最理想的地点之一。他和一个女人在那里。我知道。”

其实她并不知道。皮姆的不幸是,他没有让任何人真正知道他是谁。身为间谍,他堪称完美,身为戴有多重面具的皮姆,他只能终身拥抱自己的秘密直至生命的尽头。

瑞克一生行骗。行骗对他已不是获取财富的手段,而是惟一的目的了。瑞克为自己构筑的,是一个又一个用纸牌搭起来的世界,而他自己就生活于其中。瑞克一生的悲剧在于他错把纸牌的世界当做惟一真实的世界。这个错误几乎吞噬了所有跟他沾亲带故的人,包括朵莉丝,皮姆的母亲;莉普西,瑞克的众多情妇之一,也是皮姆终其一生惟一爱过的女人;他至爱的儿子,皮姆一生力图挣脱父亲的掌握,终也走上自毁之途。但命运待瑞克并不薄,让他活过所有因他的罪恶而受苦的人。瑞克加诸皮姆的重压,在真实世界里也完完整整由勒卡雷从天下第一号的大骗子,罗尼,康威尔承受下来了。幸运的是,一身傲骨的大卫·康威尔(勒卡雷的本名),总算没有被不幸的童年和父亲的纠缠不已所扳倒,而是以写作为救赎,成就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