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第3/6页)

“好啊,那我就给你说道说道吧。是你自己粗暴无礼,人家容不下你了!房东太太可不是侍女,你让人家给你擦脚[1],这谱摆得也太大了吧?”

“我什么时候要求房东太太擦过脚了?”

“你到底有没有让人家擦过脚,我可不管,反正房东受不了你了。他说了,你那十块十五块的住宿费,只要卖出去一幅字画,立马赚回来了。”

“简直是信口开河!混蛋,既然这样,当初又为什么让我住呢?”

“没什么为什么,反正当初是让你住,现在不愿意了,叫你走人。你赶紧搬家吧。”

“这还用你说?就算他磕头作揖求我住下去,我也不住了。说到底,将我弄到那种存心找茬的人家去,原本就是你的不是。”

“到底是我的不是,还是你胡作非为?”

由于豪猪也是个火爆脾气,在这方面一点也不输于我,所以被我一激,他就毫不示弱地大声嚷嚷了起来。休息室里的其他老师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儿,全都拉长了下巴,直愣愣地看着我跟豪猪对掐。我觉得自己问心无愧,没什么可害羞的,站起身来,环视了一周屋里的诸位同仁。只见人人大惊失色,唯有马屁精一人笑得挺开心。我睁大眼睛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那意思是说:怎么着?你是否也想来干一架?当我的视线落到他那张干瓢脸后,那家伙立刻收敛起笑容,装出一副安分守己的模样来。看来他多少是有点害怕了。就在这时,上课的喇叭声响了。豪猪和我只得暂时停战,各自去教室上课了。

下午开会,讨论如何处理前些天夜里跟我捣乱的那些寄宿生。会议这玩意儿我还是头一回遇到,全然摸不着头脑。想来就是一帮老师聚在一起,鸡一嘴鸭一嘴随便讲上一通,然后由校长马马虎虎地裁决一下吧。所谓裁决,那可是针对是非曲直、难以决断之事的用语啊。眼下这事儿,谁见了都只会觉得是学生在胡闹,还需要开会吗?还需要裁决吗?简直是浪费时间嘛。无论是谁,也不管他如何解释,都不可能提出什么异议的。如此清楚明白的事情,校长独自处理一下不就完了吗?怎么连这点儿当机立断的本领都没有呢?要这么做事的话,那“校长”二字岂不成了举棋不定、优柔寡断的代名词了吗?

会议室就在校长室隔壁,是一间狭长的房间,平时也兼作临时食堂。二十来把黑皮椅子围着一张长条桌,这格局有点像神田的西餐厅。长桌的一头坐着校长,身旁坐着的是红衬衫。其他位子可以随便坐,可据说体操老师总是十分谦虚地甘居末席。

我可不懂这里面的讲究,一屁股坐到了博物老师和汉学老师的中间。抬头一看,见对面坐的是豪猪和马屁精。马屁精的脸蛋不管怎么看也都只能归入劣等之列。豪猪尽管刚同我吵了一架,脸看着倒也还别具韵味。他这张脸,跟我爸葬礼上小日向养源寺[2]大厅里挂着的画像差不多。我当时问过老和尚,说那是一个叫做韦驮天[3]的怪物。今天豪猪正在气头上,眼珠子骨碌碌乱转,时不时地看我一眼。你以为这就能吓倒我了吗?我也骨碌碌地转动起眼珠子,毫不示弱地回瞪他。我的眼睛尽管模样不济,可在大小上是不会输给一般人的。阿清婆常对我说:“你眼睛大,当个演员准合适。”

校长说:“人都来齐了吗?”做记录的川村便一二三四地数了起来。结果发现少了一人。哦,少一个人哪,我正寻思着呢,嗨!可不是少了一个吗?老秧子南瓜还没来呢。也不知我跟老秧瓜君有什么前世因缘,自从第一眼见到他之后,那张脸就再也忘不了了。只要一走进休息室,第一眼看到的总是老秧瓜君;有时走在路上,他的模样也会在我心头浮起;甚至去洗温泉时,老秧瓜君的脸也会在浴池中漂起来。每次跟他打招呼,他总是“哎”地应一声后赶紧低下头去,叫人心里挺不落忍的。自从我来到这所学校,还从未看到有第二个像老秧瓜君这么老实巴交的人。他几乎不笑,也从不多嘴。我在书上读到过“君子”这个词,原以为只存在于字典里,并非真有其人。可在遇见了老秧瓜君之后,就不得不叹服:原来“君子”也是实有所指的。

就因为我跟老秧瓜君如此投缘,所以今天一走进会议室,我立刻就察觉到他的缺位了。说老实话,我原本是想坐在他下首的,所以一进门就偷偷以他为目标瞄了一圈。

校长听了书记官的汇报后,嘟哝了一声“马上就会来的吧”,便打开一个放在自己面前的紫色绸巾包裹,取出一叠简易誊印的文件看了起来。红衬衫则开始用丝绸手绢擦起他那支琥珀烟斗来。对于这家伙来说,这已经成了一种癖好,大概与他喜欢穿红衬衫差不多吧。其余的人有的跟邻座交头接耳,窃窃私语,有的闲得发慌,用铅笔屁股上的橡皮头在桌面上一个劲儿地写着什么。马屁精时不时地跟豪猪搭讪,可豪猪对他爱理不理,只是“嗯”“啊”地随口应付着,不时还将恶狠狠的目光朝我射来。来而不往非礼也,我自然也不甘示弱,每每瞪起大眼睛来回敬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