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2/5页)

同伴在做饭,饭香味儿让我更加饥肠辘辘。我该怎么办呢?食物是我们抢来的,上面还沾着它们主人的血。牲畜,蔬菜,全都沾满了血。我们在路上遇到牵着山羊的农夫,便打死那农夫。现在,我已经分不清什么是农夫,什么是山羊了。甘薯上也沾着血,还有大米。别的士兵都说:“只要把这些食物煮一煮,我们吃了就不会有事了。”可我很想说:“虽然你们能把甘薯或大米煮熟,但你们煮不掉农夫的血啊。”然而,我真的很饿,所以不管三七二十一,只管把蔬菜、水果、大米和肉吃进肚子。吃饭的时候,大家都不说话,因为每个人都很饿,都想尽快填饱肚子。吃饱之后,我们就开始睡觉,睡觉。

可供我们睡觉的“营房”共有四间,全是用树桩和棕榈叶搭起来的。“营房”没有墙,只有顶棚用来遮雨,所以夜里挡不住任何蚊虫。仅仅四间“营房”根本不够我们用,所以有些士兵便睡在露天的地里,如果遇到下雨就只能自认倒霉。我们用不着担心野兽会来吃人,因为它们早就逃得无影无踪。实际上,它们更害怕被我们吃掉,应该永远都不敢回到这里了。

大家全都躺下来睡觉,可我没睡。我睡不着,我怎么可能睡得着呢?于是,我便竖起耳朵听,但田野里万籁俱寂。不过后来,我听到一个男孩儿在说话。我们都叫他“说书的”,因为我们睡觉的时候他总是没完没了地讲故事。下面就是他讲的一个故事:

“战争来临时,我和妈妈在一起。(这是他每晚的开场白)我们到市场里捡吃的,因为家里实在揭不开锅了,连木薯皮都没有。正在市场里时,我听见轰隆一声巨响,整个地面都在抖动。随后,那些政府军的飞行员开着飞机低低地从我们头顶飞过。那声音震得我耳朵都快聋了。我捂住耳朵,接着又听到噗噗噗的声音,那是飞行员在用机枪扫射,嗒嗒嗒,嗒嗒嗒。人们到处乱跑,有的躲在车底下,有的躲在教堂里,有的跳进排水沟。我不知道该往哪里躲,便沿着公路跑过来跑过去。这时,我又听到轰隆一声,而且爆炸就发生在离我不远的地方。我觉得浑身像着火一样烫,但实际上并没有。我抬头一看,树上挂着一个人,就像挂着一片肉。那人的脑袋像椰子一样晃了晃,然后才掉下来。妈呀!太吓人了!”

营房里安静下来。

但安静的状态持续不了多久,因为他马上又会继续他的故事。他说:“我妈妈,我妈妈呢?唉,我妈妈已经死了。她的尸体还挂在树上。”说完,他一阵剧烈的咳嗽,身体也随着颤抖。我听见他在自己躺的地方翻来覆去。

还有一个男孩儿,我们叫他“牧师”。他不像我们一样是村里人,他的家安在丛林中。他睡觉的时候身体会扭来扭去,还唱些我从来没听过的歌:“我们的主,我们的神,你是配得荣耀尊贵与权柄的。”他用低沉的声音轻轻哼唱,我听了却禁不住寒毛直竖,背嵴发凉,因为他的声音像鬼叫一样瘆人。“牧师”有本《圣经》,偶尔他会用作枕头。就是因为这个,我们才叫他“牧师”的。他的《圣经》破烂不堪,甚至已经散了页,他只好用一件破衬衣包着,连同他的刀和备用的子弹全都装在口袋里。

他一边睡觉,一边唱着歌:“我们的主,我们的神,你是配得荣耀尊贵与权柄的。”一遍又一遍。我醒着,索性跟他一起唱,尽管我连那歌词是什么意思都不懂——因为你创造了万物,并且万物是因你的旨意被创造而有的。我们的主,我们的神。

但这时,我脸前闪过了一道光。睁开眼睛,我立刻被光刺得头晕目眩。随后,我又马上屏住呼吸,因为大力神的脸赫然伸在我面前,他看起来真像鬼。他的皮肤黑得像烧焦的木炭,颧骨特别突出。我说:“别烦我,别烦我。”可他的眼神明明白白地告诉我,我不该躺在这里睡大觉,司令官要见我,立刻,马上。我不想去见司令官,可我不得不去,要不然他会生气的。于是,我坐起来,这并不容易,因为我浑身乏力。终于站起来后,我伸了伸懒腰,看着大力神重新跑回到卡车下面,和那些司机睡在一起。我捡起刀——为了防止敌人突袭,我向来是刀不离身的——越过其他人的头或脚,向司令官睡觉的地方走去。我像野兽一样穿过黑暗。今夜格外寂静,我想大概是因为白天我们做了太多杀戮的事。我小心地躲开躺在地上的人,躲开他们的刀和枪,免得惊醒任何人,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经过又一个士兵,我便来到了司令官的棚屋之外。隔着一层蚊帐,我看见他正在棚屋里走来走去。他是营地里唯一用蚊帐的人。巨大的身影投射在蚊帐之上,我想,只有大人物才可能拥有那么巨大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