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琴抄(第21/22页)
二十六
佐助继承了师傅的事业,尽管不算宽裕,却支撑着一家的生计。那么,为什么他不和春琴正式结婚呢?是因为春琴的自尊心至今还阻碍着这一桩婚事吗?据鴫泽照听佐助亲口对她说,其实春琴差不多已经想开了。但是佐助说看到春琴这个样子,自己感到很悲哀,无法想象她会变成一个可怜的女人、可悲的女人。无论如何,佐助毕竟是一个盲人,对现实世界闭上了眼睛,已经飞跃进入永劫不变的观念境界。在他的视野里,只有过去记忆中的世界。如果春琴因为遭受灾祸改变了性格,那这个人就不再是春琴了。他的脑海里,永远只有那个骄横傲慢的春琴。否则,现在他眼中美丽的春琴形象将受到破坏。如此说来,不想结婚的并非春琴,倒是佐助。
佐助是将现实中的春琴作为唤起意象中的春琴的媒介,所以一直避免自己与她形成同等的关系,不仅严格遵守主仆礼仪,而且比以前更加谦恭卑下地服侍她,尽心竭诚,努力使春琴尽快忘掉不幸,恢复往日的自信。他至今依然和过去一样,心甘情愿于微薄的薪金,过着和仆人一样粗茶淡饭、粗衣布服的生活,将全部收入供春琴使用,并且紧缩其他开支,减少仆人,在各个方面点点滴滴上厉行节约。但是,只要是能让春琴心情舒畅的事,则无一遗漏。因此,佐助失明以后,比以前更加辛苦了。
据鴫泽照说,当时弟子们看佐助的衣着过于寒酸,觉得实在可怜,有的人劝他稍微修整一下仪表,但是他全然听不进去。而且不许弟子们称他为“师傅”,要叫他“佐助”。大家无法接受,只好尽量避开称呼。只有鴫泽照因为工作上的需要,难以做到不称呼他,就经常称春琴为“师傅”,叫佐助为“佐助”,也就习惯了。春琴死后,鴫泽照成为佐助唯一的话伴。正因为有这样的关系,有时两人会共同回忆春琴的生前,缅怀往事。后来,佐助成为“检校”,这时谁都无所顾忌地称他为“师傅”或者“琴台先生”。尽管如此,他还是喜欢鴫泽照称他“佐助”,不让她使用尊称。
他曾对鴫泽照这样说过:“大概任何人都认为失明是不幸。但是我失明以后从未体验过这样的感受,相反,甚至觉得这个世界仿佛变成了极乐净土,好像只有我和师傅两个人活着,居住在莲台之上。我失明之后,看见了失明之前看不见的许许多多东西。就连师傅的容颜,能够清清楚楚地观察她的艳丽娇美,也是在失明以后。还有,师傅的手脚如此细嫩,肌肤如此柔润,声音如此优美,都是在失明之后才深深体会到的,为什么以前就没有感觉到呢?实在是不可思议。尤其是师傅弹奏三味线的美妙乐声,失明后才真正领悟。以前我虽然口头上也常说‘师傅是此道的天才’,但失明之后才终于逐渐明白她的真正价值。自己的技艺还不成熟,与之相比,才惊骇地发现简直是天壤之别。可是自己一直没有认识到这一点,实在太不应该了。回顾过去,我是何等愚蠢!如此说来,倘若神灵让我重新睁开眼睛,我一定会拒绝的。师傅也好,我也好,失明才使我们共同享受到明眼人得不到的幸福。”
佐助这一番话并没有超越他主观感觉的范畴,所以有多少符合客观事实,尚且存疑。不过,其他事情姑且不论,仅就春琴的技艺而言,遭受不幸难道不正是她得以显著进步的转机吗?不论她具有什么样的音乐天才,没有尝受过人生的辛酸苦辣,就很难彻悟艺术的真谛。她自幼就一直娇生惯养,严于待人,自己却从来没有经受过任何辛苦屈辱,没有人对她的傲慢给予过教训。然而,上天让她经受了酷烈的考验,使她徘徊于生死关头,粉碎了她的狂妄骄横。说起来,从各种意义上看,毁容的灾难对她无异于一剂良药,无论是在恋爱上,还是在艺术上,都使她到达先前做梦也未曾想过的最高妙境。
鴫泽照经常听见春琴打发无聊时光时独自消遣弄琴,又看见佐助在一旁低头专心致志地倾听,如痴如醉。那些弟子们听见从里屋传来的精妙绝伦的琴声,无不惊讶不解,议论道:“那三味线上是不是有什么特殊的构造?”
那个时期,春琴不仅弹奏技巧精妙高超,还在作曲领域刻苦钻研,经常半夜里悄悄用指甲拨弦谱曲。鴫泽照记得她创作的曲目有《春莺啭》《六瓣飞花》。前些日子,笔者让她弹奏给我听,果然从中足以窥知春琴具有富于独创性的作曲家天赋。
二十七
春琴自明治十九年六月上旬开始患病。病前数日,与佐助下到庭院,打开鸟笼,放飞自己珍爱的云雀。鴫泽照见这一对盲人师徒手牵着手一同仰首天宇,倾听着从遥远的天际传来的云雀啼叫声。云雀不停鸣叫着越飞越高,飞进高高的云层,却始终不见飞回来。两人感觉飞去的时间太长了,开始焦急,等了一个多小时,云雀终于没有回到笼子里来。此后,春琴一直怏怏不乐。不久,她患上脚气性心脏病,秋后病笃,十月十四日,因心脏麻痹与世长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