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封家信(第2/3页)

他自己可并不小看自己,不,他觉得自己很有点硬劲。他绝对不为自己发愁,凭他的本事,到哪里也挣得出二百元钱来,而且永远对得起那些钱。维持住这个生活费用,他就不便多想什么向前发展的方法与计划。他永远不去相面算命。他不求走运,而只管尽心尽力。他不为任何事情任何主义去宣传,他只把自己的生命放在正当的工作上。有时候他自认为牛,正因为牛有相当的伟大。

平津象个恶梦似的丢掉,老范正在北平。他必须出来,良心不许他接受任何不正道的钱。可是,他走不出来。他没有钱,而有个必须起码坐二等车才肯走的太太。

在彩珠看,世界不过是个大游戏场,不管刮风还是下雨,都须穿着高跟鞋去看热闹。“你上哪儿?你就忍心的撇下我和小珠?我也走?逃难似的教我去受罪?你真懂事就结了!这些东西,这些东西,怎么拿?先不用说别的!你可以叫花子似的走,我缺了哪样东西也不行!又不出声啦?好吧,你有主意把东西都带走,体体面面的,象施行似的,我就跟你去;开开眼也好!”

抱着小珠,老范一声也不出。他不愿去批评彩珠,只觉得放弃妻子与放弃国旗是同样忍心的事,而他又没能力把二者同时都保全住!他恨自己无能,所以原谅了彩珠的无知。

几天,他在屋中转来转去。他不敢出门,不是怕被敌人杀死,而是怕自己没有杀敌的勇气。在家里,他听着太太叨唠,看着小珠玩耍,热泪时时的迷住他的眼。每逢听到小珠喊他“爸”他就咬上嘴唇点点头。

“小珠!”他苦痛到无可如何,不得不说句话了。“小珠!你是小亡国奴!”

这,被彩珠听见了。“扯什么淡呢!有本事把我们送到香港去,在这儿瞎发什么愁!小珠,这儿来,你爸爸要象小钟的爸爸那么样,够多好!”她的声音温软了许多,眼看着远处,脸上露出娇痴的羡慕:“人家带走二十箱衣裳,住天津租界去!小钟的妈有我这么美吗?”

“小钟妈,耳朵这样!”小珠的胖手用力往前推耳朵,准知道这样可以得妈妈的欢心,因为作过已经不是一次了。

乘小珠和彩珠睡熟,老范轻轻的到外间屋去。把电灯用块黑布罩上,找出信纸来。他必须逃出亡城,可是自结婚以后,他没有一点儿储蓄,无法把家眷带走。即使勉强的带了出去,他并没有马上找到事情的把握,还不如把目下所能凑到的一点钱留给彩珠,而自己单独去碰运气;找到相当的工作,再设法接她们;一时找不到工作,他自己怎样都好将就活着,而她们不至马上受罪。好,他想给彩珠留下几个字,说明这个意思,而后他偷偷的跑出去,连被褥也无须拿。

他开始写信。心中象有千言万语,夫妻的爱恋,国事的危急,家庭的责任,国民的义务,离别的难堪,将来的希望,对妻的安慰,对小珠的嘱托……都应当写进去。可是,笔画在纸上,他的热情都被难过打碎,写出的只是几个最平凡无力的字!撕了一张,第二张一点也不比第一张强,又被扯碎。他没有再拿笔的勇气。

一张字纸也不留,就这么偷偷走?他又没有这个狠心。他的妻,他的子,不能在国危城陷的时候抛下不管,即使自己的逃亡是为了国家。

轻轻的走进去,借着外屋一点点灯光,他看到妻与子的轮廓。这轮廓中的一切,他都极清楚的记得;一个痣,一块小疤的地位都记得极正确。这两个是他生命的生命。不管彩珠有多少缺点,不管小珠有什么前途,他自己须先尽了爱护保卫的责任。他的心软了下去。不能走,不能走!死在一处是不智慧的,可是在感情上似乎很近人情。他一夜没睡。

同时,在亡城之外仿佛有些呼声,叫他快走,在国旗下去作个有勇气有用处的人。

假若他把这呼声传达给彩珠,而彩珠也能明白,他便能含泪微笑的走出家门;即使永远不能与她相见,他也能忍受,也能无愧于心。可是,他知道彩珠绝不能明白;跟她细说,只足引起她的吵闹;不辞而别,又太狠心。他想不出好的办法。走?不走?必须决定,而没法决定;他成了亡城里一个困兽。

在焦急之中,他看出一线的光亮来。他必须在彩珠所能了解的事情中,找出不至太伤她的心,也不至使自己太难过的办法。跟她谈国家大事是没有任何用处的,她的身体就是她的生命,她不知道身外还有什么。

“我去挣钱,所以得走!”他明知这里不尽实在,可是只有这么说,才能打动她的心,而从她手中跑出去。“我有了事,安置好了家,就来接你们;一定不能象逃难似的,尽我的全力教你和小珠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