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西(第3/5页)

郝凤鸣没说出什么来。他没法不佩服鹿书香的话,可又没法改变他一向轻视这位内兄的心理,他没了办法。鹿书香看妹丈没了话,心中高兴了些:“告诉你,凤鸣,我若是只弄到副局长,那就用不着说,正局长必定完全是东洋那边的;我坏在摆脱不开政府这方面。你记住了:当你要下脚的时候,得看清楚哪边儿硬!”

“那么正局长所靠着的人也必定比犬稜还硬?”郝凤鸣准知道这句说对了地方,圆脸上转着遭儿流动着笑意。鹿书香咂摸着味儿点了点头:“这才象句话!所以我刚才说,我的东洋朋友并不止是犬稜。你要知道,自从九一八以后,东洋人的势力也并不集中,谁都想建功争胜,强中自有强中手。在这种乱动的局面中,不能死靠一个人。作事,如同游泳,如同驶船,要随着水势,随时变动。按说,我和犬稜的关系不算不深,我给他出主意,他不能不采纳;他给我要位置,我一点也不能怀疑。无奈,他们自己的争斗也非常的激烈,咱们可就吃了诖落!现在的问题是我还是就职呢,还是看看再说?”

“土地局的计划是我们拟就的,你要是连副局长都推了,岂不是连根儿烂?”郝凤鸣好似受了鹿书香的传染,也连连的眨巴眼。“据我看,即使一点实权拿不到,也跟他们苦腻。这,一来是不得罪犬稜,二来是看机会还得把局长抓过来,是不是?”

“也有你这么一说,也有你这么一说,”鹿书香轻轻的点着头。“可是有一样,我要就了副局长,空筒子的副局长,你可就完了。你想呀,有比犬稜还硬的人立在正局长背后,还有咱们荐人的份儿?我挂上个名,把你甩了,何苦呢!我闲也还闲得起,所以不肯闲着的原因,一来是我愿意提拔一些亲友,造成咱们自己的势力,为咱们的晚辈设想,咱们自己不能不多受点累。二来是我有东洋朋友,我知道东洋的事,这点知识与经验不应当随便扔弃了。妬恨我的也许叫我卖国贼,其实我是拿着自己的真本领去给人民作点事,况且东洋人的办法并不象大家所说的那么可恶,人家的确是有高明人;老实不客气的说,我愿意和东洋人合作;卖国贼?盖棺论定,各凭良心吧!”他闭上眼,缓了一口气。“往回说吧,你要是教我去作副局长,而且一点不抱怨我不帮忙你,我就去;你若是不谅解我呢,吹,我情愿得罪了犬稜,把事推了!怎样?”郝凤鸣的气不打一处来。倒退——不用多了——十年,他一定会对着鹿书香的脸,呐喊一声卖国贼。现在,他喊不出来。现在,他只知道为生活而生活着;他,他的太太,都短着许多许多的东西;没有这些东西,生活就感到贫窘,难堪,毫无乐趣。比如说,夫妇们商议了多少日子了,始终也没能买上一辆小汽车;没有这辆小汽车,生活受着多么大的限制,几乎哪里也不敢去,一天的时间倒被人力车白白费去一半!为这辆小汽车,为其他好些个必需的东西,使生活丰富的东西,他不能喊卖国贼;他现在知道了生命的意义,认识了生活的趣味;少年时一切理想都是空的,现在也只知道多挣钱,去丰富生命。可是受了骗,受了大舅子的骗,他不能忍受,他喊不出卖国贼这三个字,可是也不甘心老老实实的被大舅子这么玩弄。

他恨自己,为什么当初要上英国去读书,而不到东洋去。看不起东洋留学生是真的,可是事实是事实,现在东洋留学生都长了行市,他自己落了价。假若他会说日语,假若他有东洋朋友,就凭鹿书香?哼,他也配!

不,不能恨自己。到底英国留学生是英国留学生;设若鹿书香到过英国,也许还不会坏到这个地步!况且,政治与外交是变化多端的,今年东洋派抬头,焉知明年不该留欧的走运呢?是的,真要讲亡国的话,似乎亡在英国人手里还比较的好一些。想到这里,郝凤鸣的气消了一些,仿佛国家亡在英人手里是非常的有把握,而自己一口气就阔起来,压倒鹿书香,压倒整个的东洋派,买上汽车,及一切需要的东西,是必能作到的。

气消了一些,他想要大仁大义的劝鹿书香就职,自己情愿退后,以后再也不和大舅子合作;好说好散,贞头曼!

他刚要开口,电话铃响了。本不想去接,可是就这么把刚才那一场打断,也好,省得再说什么。他拿下耳机来:“什么局长?方?等等。”一手捂住口机,“大概是新局长,姓方。”鹿书香极快的立起来:“难道是方佐华?”接过电话机来:“喂,方局长吗?”声音非常的温柔好听,眼睛象下小雨似的眨巴着。“啊?什么?”声音高了些,不甚好听了。“呕,局长派我预备就职礼,派——我;嗯,晓得!”猛的把耳机挂上了。“你怎么不问明白了!什么东西,一个不三不四的小职员敢给我打电话,还外带着说局长派我,派——我!”他深深的噎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