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我当然也心怀崇敬之心,国王陛下出现的时候,我总会抬一抬膝盖以示尊重。

萨利一收到那边的召唤,就冲到了下议院。她本来正在和一个潜在的新客户谈业务,那可是英国顶尖的加工豌豆生产商之一。但这位客户非常善解人意,甚至很欣赏她这种雷厉风行的做派,向她保证说一定会与她合作。毕竟,这女人在下议院有人,还有什么证书资质比得上这样的关系呢?

一个秘书正在圣史蒂芬大教堂的门口等着她,以迎接VIP贵宾的规格护送着她,穿过参观者排成的长队,走过安全门,两人急匆匆地穿过几百年厚重的历史。这对她来说,还是头一次。她默默地对自己承诺,总有一天要回到这里,静静地体验一下古英格兰的无限华美与荣光。那时候,她一定会有耐心,和其他人一样排几个小时的队。不过,此时此刻她还是更喜欢这种特殊优待。

在一干人等的指引下,她径直来到他的办公室。厄克特正在打电话,在房间里走来走去,电话线在身后拖着。他很是激动,正在对电话那头发号施令。

“是的,布莱恩。我很好,我的妻子也很好,非常感谢你的问候。现在闭嘴听我说,这很重要。你明天下午就会接到一个新的民意调查,内容会很详细。这是市场恐慌之后的一个电话调查,结果会很令人吃惊的,政府会领先反对党十个点。当然是他妈的头条新闻了,不然我干吗给你呢?头版登民意调查的结果,再在另外一版登你们的社论,可以提到‘按揭利率与君主’之类的字眼。你的社论要把英镑大跌的问题和全球信心的下降都完全归咎于国王和他的人品,当然,别忘了向那些机会主义的政客也开一枪,谴责一下,说他们居然鼓励和支持这样一个国王,而这么一群人竟然想和民心所向的政府作斗争,真是鸡蛋碰石头。你在听吗?”

电话那头传来轻声的抗议,厄克特不耐烦地翻着白眼。

“你字里行间一定要暗示,他们对国王没有原则地支持已经完全毁掉了反对党和麦吉林的公信力。更严重的是,扰乱了国家宪法,并引发进一步的经济危机。接着你要显得很不情愿、万分痛苦地号召大家对君主制进行一次全面的审视,限制其权力、影响、规模和收入。你要字斟句酌,好好给我写。嗯,我有时间……”他停顿了一下,“现在要说重要的部分了,布莱恩,竖起耳朵给我听好了。在你社论的结尾,要得出结论,现在经济和宪政已经万分不稳定,必须要立刻采取行动,解决问题。大家没时间没完没了地争论了,也没有时间让调查委员会介入了,因为英国的每一位股东和付按揭的人都是同一条绳子上垂死挣扎的蚂蚱。必须要痛下决心,干净利落地解决此事,只有这样才符合国家利益。你要明确暗示说,决定谁来管理不列颠的唯一可行办法就是举行选举。你明白吗?一次选举。”他看到萨利,眨了眨眼睛。

“我亲爱的布莱恩,这当然令人吃惊啦,所以我才给你个机会让你平复一下,好好准备。不过直到明天,除了我们不能有第三个人知道这件事,你可不能忍不住发起提前选举的赌局什么的。我们还有很多小秘密呢,这也算一个,好吗?要是你有什么问题的话,你要打给我,只能打给我。不管白天还是晚上,都可以。好吗?再见。”

他面带期待的表情,转身面对萨利。她严肃而凌厉地回看着他,甚至带着点愤怒。

“谁会帮你一夜之间就弄好这个奇幻的民意调查呢,弗朗西斯?”

“问这个干吗呢?你啊,亲爱的。当然是你。”

她那一双昆虫般的大眼睛不断往眼袋里缩,仿佛想找个地方藏起来。午夜已过,从员工下班起,她就在电脑前独自坐到现在,她需要一点空间来思考。

准备调查问卷也不是什么难事,没什么特别花里胡哨或标新立异的内容。她的架子上摆满了电脑光盘,随便取下一个,利用里面的随机数字拨号装置,就能够轻易模拟出一个样本,得出预测的结论;还能决定到底更偏重上流社会还是低收入人群;主要调查城市里租房的人们,还是郊区养尊处优的中产阶级;是只询问公司的管理层,还是失业者。问题在于,她不太清楚要得到需要的结果,到底需要了解多少样本。厄克特明显是领先的,但领先多少呢?不管领先多少,也绝对达不到他之前跟《泰晤士报》说的那个数字。空气中弥漫着不安与焦虑,这时候就应该停止工作,出去走走。

她在自己乱糟糟的办公室里走来走去。公司的总开销控制得很低,所有光鲜亮丽的东西都在前面的接待区,所有的质量都由他们的策略和思考这些软实力来保证。至于办公条件之类的,那简直太差了。她沿着一排排开放的小隔间漫步,很多隔间周围盖着大块的布料用来隔音。明天鱼龙混杂的兼职人员就会聚集在这里,坐在自己的电脑屏幕前,按照主机给出来的电话号码,随机地打电话,漫不经心地读出问卷上设计好的问题,再以同样的态度把对方的回答输入电脑。他们绝不会有任何质疑,这些人有的是走投无路的瘾君子;有的是新西兰的失业女护士,例假很久没来,担心意外怀孕;有因为别人的错误而自己倾家荡产的生意人;还有迫切想自己赚钱独立生活,却还一脸稚嫩的学生。他们是谁无足轻重,重要的是他们有简单的电脑操作常识,还能随叫随到;他们完全没有渠道得知他们获取的信息是用来干吗的,也不在乎。她踱着步子,脚下的地毯年代久远,已经十分破旧,还粘满了脏兮兮的口香糖。走到一个角落时,她顺便看了看那里不知去向的硬胶贴面,那里的下水管堵了很久了,没有修;还伸出手指摸了摸没有门的金属架,上面摆满了电脑操作手册和电话通讯簿;分派记事表甩得到处都是,好像狂风大作时无依无靠的糖纸。这里几乎不透自然光,没有外人看到民意调查产业是如何运作的。她对客户说,这都是出于安全的考虑,但事实上原因很简单,就是因为这里就是个狗窝。当初搬进来的一盆植物努力在这里挣扎着生存,却最终枯萎并死亡了,现在权充作烟灰缸。这里,就是她的帝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