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旅行

到京都那天下午,俊辅雇车带悠一到醍醐寺去,不一会儿,车穿过山科盆地冬天的农田,路旁监狱的囚犯正在修筑公路,那情景像摊开一幅中世纪黑暗故事的画卷。让人真真切切地看到了;两三个犯人伸长了脖子,好奇地往车里边张望。他们穿着深藏青的工作服,让人想起北方海的颜色。

“真可怜哪。”让人生享乐夺去了心的年轻人说。

“我可是什么也没感到。”讥讽老手的老人说,“到了我这样的年龄,‘自己或许也会那样吧’之类的恐怖想像已经免除了。老年的幸福也就是这点点了。不仅如此,名声这种东西会起奇怪的作用。无数陌生人,都摆出对我有恩的面孔蜂拥而至。我成了期待无数种类感情的众矢之的;其中纵然有一种感情不具备,那结果我就得被人叫做忘思负义之辈。不幸对同情,贫困对慈善,幸运对祝福,恋爱对理解;也就是说,‘我’这个感情银行里,必须准备能兑换世上无数流通纸币的金子。不这样的话,银行就会失去信用。信用已经大大失落了,现在可以放心了。”

车绕过醒酗寺的山门,在三宝院的门前停下。整理成四四方方的“冬”,细心修剪的“冬”笼罩着种植着名贵“枝垂樱”的前庭。走进有大屏风的大门,屏风上大书“鸾凤”两个大字,又被引到庭院深深日照充足的泉殿椅子旁,刚才那种感觉又加深了。院子里,真正的冬无法介入般地充满了人工的“冬”,统治的、抽象化的、构成的、精密计算的人工的“冬”,连一块块石头和模样,都让人感到了瑞丽“冬”的形象。

池中岛装饰着容姿美貌的松树,庭院东南的小瀑布冻住了。覆盖南侧的人工深山上,种着许多常青树;就是在这个季节里,庭院里放眼望去,仍然不减丛林一望无际的印象。

两人等着管长出现的时候,悠一又有幸聆听了俊辅长篇大论的讲解。据他的说法,京都各寺庙的庭院是日本人对艺术的想法最直截了当的宣言。这庭院的结构也好,更具典型例子的佳离宫赏月台的景观也好,那赏花亭的后山模仿深山幽谷也好,在极度人工性精巧模仿中,有一种背离自然的企图。自然和艺术作品之间,有一种与世俗亲近的隐秘叛心。艺术作品对自然的谋反,与委身女人精神上的不贞很相似。柔软深切的虚伪,多采用媚态的形式,装扮成依靠自然,竭力模仿自然的样子。可是理应是没有寻求自然近似值的精神般的人工精神。精神隐身于自然的物质、石头和林泉之中。这时的物质,就是再坚硬的物质,也会从内部受到精神的侵蚀。物质就这样在各个角落受到精神的凌辱,石头、林泉其本来的物质作用被阉割,成为制造庭园的某种无目的精神的永久奴隶,被幽闭的自然。这些古老而名气很高的庭院,是男人对艺术这种看不见虚假的女体,牵连着肉欲羁绊,忘记其杀戮使命的男人们;在我们眼前那种必须的忧郁的连接,看起来像充满倦怠的婚姻生活。

这时管长出现了,与俊辅共道阔别后,他把两人带到雅室,承俊辅的恳切希望,让他们看了这密教寺院里秘藏的一卷绘图小说。老作家想把这书给悠一看看。

书封底上记载着元亨元年的日期,在射进冬天阳光的地席上摊开的这卷书,是后醍醐帝时代的秘传本。书名是《稚儿乃草子》,悠一看不借那说明词;俊辅戴上眼镜流利地朗读起来:

“开田之边,在高僧居仁和寺。年正盛,完修三密之教。其效甚笃,然不弃男色之癖,狎寺中童子。内中一人甚呢,伴之入眠。僧无论贵贱,已愈男阳之盛,巧施难为,其心难耐;故其情之速如月光注地,箭之越山。斯童子末料已之钟爱,遂夜修书,呼乳:母子名中太者,使之取食……”

这朴素露骨的文章之后,出现了男色画,充满令人欣慰的稚拙肉感。悠一用好奇的目光,一幅一幅看得人了迷。俊辅没在意,他心里从“中太”这个“伴郎”角色的名字,漂移到那《砚破》中相同的家臣名字上。令人怜爱的年轻人自荐顶一名家臣的罪,至死都不开口的心里,即使从草子单纯叙述的简写来看,也能想象出有什么誓约。“中太”是充当这种角色的通名,只要听到这个名字,那时代的人也许都会浮出默契的微笑吧。

这个学究气的疑问,在返程的车子里还不肯离开俊辅的脑子,直到在旅馆的休息厅里,见到了意想不到的铺木夫妇时,那过于闲暇的思考才忽地吹跑了。

“您惊奇了吧?”

穿水韶皮短外套的夫人伸过手来。真的有一瞬,人们都僵住了,悠一一个人体味到了自由,这时,美青年又轻松愉快地确信自己有异常的力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