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话说回来,康子把新婚不久丈夫的些微变化都和自己联系起来考虑是很自然的。有一种游戏:让你随手将几十个点连起来,这时很可能突然一变,在你眼前出现一幅有画意的映像来,但连结最初几个点时,有时也不过只是个三角形或四边形。康子本来就不是个胡涂人。

一看到悠一茫然若失的样子,俊辅就小声地说:“怎么啦。像坠人爱河了嘛。”

悠一站起来跑到走廊上,俊辅也装着没事似的跟出来。俊辅说,

“镐木夫人含情脉脉的眼睛盯上你了吧。让人奇怪的是那女人:变成‘精神的’了。恐怕和精神沾边生下来还是第一次吧。说不定爱情不可思议的补充作用,让你完全没有精神的反作用了吧。我有些明白起来了,可要是觉得你精神上爱着女入,那可是胡说。人不可能有这样高明的戏法。你既不爱女人的肉体,又不爱女人的精神。就像你的自然美征服了人们一样,你精神上的心不在焉征服了女人。”

俊辅注意到,这时他出于无奈,只能把悠一看成俊辅的精神”傀儡。尤其是在他一流的艺术赞美之下——“人呐,谁都最喜欢自己敌不过的东西,女人也一样。今天镐木夫人那脸上,因恋爱而完全忘记了她自己肉体的魅力。对她来说,到昨天为止,她比任何男人都难以忘却自己肉体的魅力。”

“但一星期可是过了的呀。”

“那是例外的恩惠嘛。我所见到的第一个例外。这首先是那女人藏不住自己的恋情。你看见刚才和你两人回到座位时,她把椅子上自己那绣着孔雀的‘佐贺锦’折叠包放到桌上时的情景吗2她是小心地看了看桌面才把包放上去的。尽管如此,她却无心地把包放在泼洒在桌上的啤酒水城里。如果把那女人想成一到舞会便要兴奋的女人,那可就大错特错了。”

俊辅送给悠一一支烟,继续说:

“这家伙看来得花好长时间’。暂时你是安全的,让她邀请到哪都会安全。首先,你结婚了而且新婚燕尔,这可是安全保障呀。可让你安全地放着不是我的本意。等一下,我再给你介绍个人。”

俊辅往四下里瞧了瞧。他找到了十几年前,和康子现在一样,甩了俊辅和别人结婚的穗高恭子。

悠一忽然用陌生人的眼光望着俊辅。在他眼里,像是看到了年轻繁华的世界里,一个死人站着,正在物色着对象,它就是俊辅。

俊辅的两颊沉淀了生锈的铅色。他的眼睛已失去了光亮,黑黑嘴唇里露出过于整齐的假牙,那份白哲异常鲜明,像废墟上残留下的白墙。其实悠一的感想也就是俊辅的感想。俊辅有自知之明。悠一看着他的时候,他早就下决心在实际生活中把活着的自己放人灵枢中了。他之所以能在提携制作时那样明澈地看透世界,那样清晰地分析人生,没有其他解释,因为那些瞬间里,他已经死了。俊辅的愚蠢行为,多数不过是他笨拙做法的报应:他死的过程中,又想着要在实际生活中活过来。就像在他的作品里一样,他决心让他的精神留住在悠一的身体里,然后从阴郁的嫉妒和怨恨中得到治愈。他希望十全十美的复苏。即使做为死人在这个世界上复苏也可以。

用死人的眼睛来看,现世多么清晰地显露出它的组织呀1能够多么准确无误地透视别人的恋情网1在这没有偏见的自在中,世界将会蜕变成多么渺小的玻璃组织呀1

…可这又老又丑的死人身体中,时不时会有些令他不满的、束缚他自己的东西在蠢蠢欲动。那七天里,悠一什么也没有得到,他固然为失败的畏惧和预料的落空而沮丧不已,可在沮丧的背后,他竟然暗暗地感到一种快意。这和他刚才在镐木夫人表情上看到掩饰不住的恋情时,内心突然袭来一种不快的隐痛,同出一辙。

俊辅发现了恭子。正巧一个出版社的社长夫妇抓住他,和他郑重地打招呼,挡住了他去找恭子。

余兴节目抽奖用的奖品,在桌上堆成一座小山。那桌子旁边,一个穿中国式旗袍的漂亮女人,正和一个白头发的外国人,像快活地吹着泡一样,站着聊天,她就是恭子。笑起来,嘴唇像波纹,在洁白的牙齿周围柔和地一张一和。

旗袍是用缎子做的,白的底子上浮出龙纹。衣襟上镶着金边,纽扣也是金色的。拖地下摆里隐约可见的舞鞋也是纯金的。只有弱翠耳环接着一点绿意。

俊辅刚要走近她,又被个穿夜礼服的中年妇女拦住说话。她一本正经端来了艺术的话题,傻辅三言两语打发了。摆脱纠缠的俊辅,望着那女人离去的背影:在磨刀石般不健康颜色的扁平裸背上,并排地排列着涂上白色粉的灰色肋骨。俊辅想,艺术这玩意儿为什么要给这般丑陋以借口呢,艺术被当做天下通用的借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