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天人五衰 第二十三章

这年夏天,本多还不放心让阿透一个人外出,决定领阿透去北海道旅行。为避免疲劳,旅程安排得充充裕裕。庆子则由于很难与本多一起出游,同一位在瑞士当大使的亲戚取得联系,独自去了日内瓦。浜中家想和本多父子同度这个夏天——哪怕两三天也好——两家便在下田一家旅馆订了房间。本多受不住下田梅雨初晴后的酷热,几乎终日躲在空调房间闭门不出。

两家说好共进晚餐,准备妥当的浜中夫妇来本多房间相邀。浜中夫妇问百子来过这儿没有,本多回答,百子说到吃晚饭还有时间,和阿透到院子里散步去了。浜中夫妻便在长沙发落座,等年轻人回来。

本多拄着手杖站在宽大的窗口旁边。

本多暗暗叫苦,正在进行的事委实荒唐透顶。食欲无从提起,食谱寒酸至极。没等走进餐厅,那些拖家带小的食客的嘈杂声便传入耳膜。况且浜中夫妇的谈话也基本枯燥无味。

老人不得不摆出政治家风度。虽说七十八岁的衰躯老体无处不痛,也必须装得笑容可掬且兴致勃勃,并且只有这样才能掩饰内心的冷漠。真正的大前提原本是冷漠。惟以冷漠方能对付这世道的荒诞无稽从而延续生命。这是一种日复一日接纳波浪与漂流物的海岸式冷漠。

曾几何时,本多觉得,自己虽久经磨练也还是剩有的一点棱角的,这多多少少影响自己在这充满阿谀奉承的世上求生存活。后来便渐渐没了这种感觉。如今有的只是铺天盖地的荒诞。卑俗猥琐释放的气味已被混合,一切成了同一色彩。世上确实有过形形色色的低俗:清雅的低俗、白象的低俗、崇高的低俗、仙鹤的低俗、才华横溢的低俗、犬儒的低俗、献媚邀宠的低俗、波斯猫的低俗、帝王的低俗、乞丐的低俗、狂人的低俗、蝴蝶的低俗、斑猫的低俗……大概所谓轮回便是对低俗的惩罚。低俗最大的原因来自于求生的欲望。本多无疑也是其中一份子。不同于人的恐怕仅仅是对人对己所具有的异常敏感的嗅觉。

本多斜眼扫了一下坐在长沙发上的中年夫妇。这等人物何以介入自己的生活了呢?这种多此一举同他祟尚简洁的精神背道而驰。然而眼下却束手无策,任由两人悠悠然笑吟吟地盘踞在自己房间的长沙发上。看那架势,仿佛宁可等上十年。

浜中繁久五十五岁,原是东北地区一方藩主。如今则以洒脱掩饰出身名门的无聊自尊,用“藩主”的笔名写了一本随笔,多少博得一点虚名。现为旧领地一家地方银行的总经理,在花柳界卖弄往昔的“风流”。此人架一副金丝眼镜,脸型上宽下窄,头发依然茂密乌黑,而给人的感觉却是彻底衰颓。谈吐倒也伶牙俐齿。出于此项自信,道出噱头之前往往引而不发。题前套话妙语连珠,以反应敏锐自诩。平日面带微笑,幽默尖刻而不失温文尔雅,对老人从不忘表示敬意。大概做梦也没想到自己原是枯燥无味的角色。

妻子栲子同样出身于名门望族,体态臃肿,举止粗俗。所幸女儿容貌像其父。这夫人开口闭口离不开三亲六故,终日扑住电视不放,电影戏剧概不问津,如今膝下只有小女百子,其余三子均已离家独当一面,这自然成了夫妇不厌其烦的话题。

古风犹存的优雅造就了这对夫妇轻薄的气质。栲子对现代性革命的诠释及其基于传统羞耻心一一表露的气愤,使得本多看得忍无可忍听得七窍生烟。繁久自是繁久,竟忍心看着妻子落后于时代的每一个反应沦为取悦于人的杂耍。

本多很感惊讶,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至今都如此缺乏宽容精神。随着同未知之人接触的厌倦情绪的增加,微笑竟是那般耗费精力。最先萌动的感情是轻蔑,但轻蔑本身亦令人倦慵。他觉得自己无非在将空洞无物的交际辞令派往嘴边。相比之下,说不定代之以流口水更为畅快。总之言辞是惟一可供选择的行为。老人有时仅用言辞就可以使世界变得眼斜嘴歪,浑如压瘪一只柳条筐。

栲子开口了:

“您那么站在那里真是显得年轻,活活军人风采。”

“喂,你那比喻很不贴切。法官怎么会是军人呢!往日看德国马戏时印象最深的是驯兽师,果然威威凛凛虎虎生威。而本多先生恰恰如此!”

“这又成了驯兽师,更是不成体统!”栲子竟为此无聊小事笑得不可收拾。

“我可不是特意站在这里摆什么架势。一是想看看外面的黄昏美景,二是为了从上面监视两个年轻人散步。”

“哎哟,看得见的?”

栲子起身站到本多旁边。繁久也慢慢立起,靠住栲子后背。

从三楼窗口下望,院内大致呈圆形的草坪、院外山崖下的小路以及缓缓伸向海滩的斜坡灌木丛中两三条长凳尽收眼底。院子里人影寥寥。有一家老小从低凹的游泳池那边肩搭毛巾返回。每一人都在草坪上拖着夕阳长长的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