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晓寺 第三十二章

把戒指交给月光公主后,本多不仅没有安下心来,反而越来越忐忑不安起来。

怎样才能使自己隐身起来,尽情地观察月光公主,本多被这个难题困住了。如果能让月光公主意识不到本多的存在,活泼可爱地生活,放肆地躺卧,把内心的秘密全部暴露出来,极其自然地生活,自己能像生物学家那样精细地观察到这一切的话,该多好啊。要是将本多这个因素加进去,一瞬间就会瓦解的。

一个水晶结晶体,一个只允许可爱的主观自由游弋的玻璃钵,才应该是月光公主的栖身之所。

对于清显和勋,为使他们的人生凝结成水晶般的结晶体,本多曾尽过微薄之力,这是他引为自豪的。在他俩的人生历程中,本多伸出的是救援之手,同时也是无用无效之手。重要的是,本多是一无所知的,极其自然地,愚蠢之极地(自以为是在扮演一个理智的角色)扮演了这个角色。然而在他“知道了”之后呢,在那酷热的印度受到了严厉地教诲之后,他对“生”还能有什么帮助,有什么干涉,有什么参与呢?

况且,月光公主是个女人,是一个浑身充溢着诱惑的无明的黑暗般的肉体。这肉体诱惑着本多,不断地将他引向“生”。为什么会这样呢?原因不太清楚,其企图之一大概是想借助他人之手,以这个“生”所释放的魅力来破坏“生”本身,其二是让本多彻底认识到参与之不可能。

当然,在本多看来,将月光公主保留在水晶体中,是自己快乐的本质,但他不能与自己固有的追求真理的欲望分道扬镳。有没有办法可以将这互相矛盾的欲望加以调和,战胜月光公主这枝开放于“生”之河泥中的黑莲花呢?

就这点来说,最好能在月光公主身上发现是证实清显和勋转世的痕迹。这样一来,自己的热情就会减退。另一方面,假若月光公主原本是个与本多所见过的前几个转世毫不相干的少女,本多决不至于被诱惑到如此地步。那么,严厉嘲笑热情的力量源泉以及冥界的魅力源泉都在同一个轮回之中。觉醒之源是轮回,迷惘之源也是轮回。

想到这些,本多非常庆幸自己是一个走近人生终点,拥有了财产而踌躇满志的衰老男人。本多很熟悉这类人。他们对赚钱、出人头地和争权夺利相当精通,对竞争对手的心理能立刻作出准确的判断,而对于女人,即使和几百个女人同过床,也对她们一无所知。这帮家伙满足于靠手中的金钱和权利,使女人和帮闲们屏风般围绕在自己的周围。女人们都像月亮一样,只将后背对着他们。……本多觉得那不是自由,是牢笼。是主动坐进以自己所能看见的东西来封闭了这个世界的牢笼。

还有一些较为明智的人,他们有钱有势,老于世故。对世道人情无所不知,能从表面的微妙征兆,推测到内部的一切,他们是用辣醋的苦味品味人生的卓越的心理学家。他们就像一位精心的庭院主人,任其随心所欲地调换草木山石的小巧玲珑的院子,浓缩、整理了世界与人生,使这一切井井有条。他用欺瞒当假山石,以献媚为百日红,把真情化作木贼草,将追随制成水盆,使忠实形成瀑布,用无数的背叛堆成嶙峋山岩,每天生活于其中,静静地沉浸在已夺去了抵抗世界与人生的喜悦之中。他们把认识者的痛苦和优越感牢牢掌握在手中,像掌握着一只上好的茶碗里的绿茶沫一样。

本多和这些人不是同类。他不自满自足,总怀着不安,这已不是无知了。他已窥见了可知与不可知的界限,仅这一点就已经不是无知了。而且,不安正是我们能够从青春窃取的无价之宝。本多已见证了清显和勋的人生,目睹了那种伸出援助之手也是徒然的命运的形态。这简直就是被愚弄。所谓生存,从命运的角度来看,就和被愚弄一样。那么人的存在是什么?本多在印度已经深深领会到,人的存在就是不如意。

尽管如此,生的绝对被动的形态,寻常无法见到的生的纯存在论的形态,是本多过于迷恋的东西,且已不能自拔,他认为不如此就不是生。他根本缺乏诱惑者的资格。以为所谓诱惑和欺罔,从命运的角度看是徒劳的,诱惑的意志本身也是徒劳的。一旦知道除了被命运本身愚弄的生的形态之外,就没有生的时候,我们的介入还怎么可能呢?我们怎么可能看到它那存在的纯粹状态呢?目前,我们只好在它不存在的情况下,凭着想像力去跟它交涉。在宇宙中自满自足的月光公主,她本身就是一个宇宙,必须与本多彻底隔绝开来,她或许是一种光学存在,是肉体的彩虹。脸红、颈橙、腹绿、腿青、胫蓝、趾紫,而脸的上部有看不见的红外线的心,脚底下有看不见的紫外线的记忆的足迹。……而彩虹的终端融人死的天空。她是架向死的天空的彩虹。假如不可知原本是情欲的首要条件,那么情欲的极点只应存在于永远的不可知,也即存在于“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