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章(第3/10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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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既已发展到这地步,女人只好硬着头皮走进病房。让丈夫看看这女人的恐惧,是一大乐事啊!

女人把短外套脱下,犹犹豫豫不知放在哪儿。放在带病菌的地方是危险的,把它递给悦子也是危险的。悦子肯定侍候丈夫解粪便。结果还是不脱保平安……她又把它穿上,然后将椅子挪得离病床很远处,这才坐了下来。

悦子按名片上的名字告诉了丈夫。良辅只向女人瞥了一眼,没有言语。女人跷起二郎腿,脸色苍白,默默无言。

悦子像个护士似的,站在女人的背后,凝视着丈夫的表情。不安的心绪使她喘不过气来。心想:倘使丈夫、倘使丈夫一点也不爱这女人,怎么办?我不就白白痛苦一场了吗?丈夫和我不就成了只不过做了一场徒劳的折磨的游戏了吗?这样一来,我的过去不就成了唱空虚的独脚戏了吗?现在,我无论如何必须从丈夫的目光中找到他对这女人的爱,否则就活不下去。万一丈夫并不爱这女人,以及我谢绝会见的三个中的任何一个女人……啊,事到如今,这种结果太可怕了!

良辅依然仰卧着,羽绒被在动。羽绒被已经险些滑落。良辅的膝头还在动,被子顺着病床沿滑落下来了。女人悄悄缩了缩脚,无意伸手去捡。悦子驱上前去,将被子重新盖好。

这数秒之间,良辅把脸朝向女人。悦子忙着给他盖被子,无法发现这般情状。然而,她凭直感,知道这时丈夫与女人互相递了眼神,互相递了藐视悦子的眼神……这个连续高烧的病人……双眉频蹙,浮现了一丝微笑,同那女人在挤眉弄眼。

虽说是凭直感,其实是悦子通过当时丈夫的脸部表情体察到的。她体察到,而且感觉到光凭一般的了解办法。谁也不会了解到这份上,也就释然了。

“不过,您,不要紧的,会治好的。您很大胆,不会输给任何人的。”女人抽冷子用毫不隐讳的口吻说。

良辅那胡碴脸颊上浮现出温存的微笑(这种微笑,他从没有向悦子流露过,哪怕是一次)。他气喘吁吁地这么说道:“遗憾的是,这种病症没能传染给你。你远比我更能经受得起折磨。”

“啊,这话未免太失礼啦。”

女人第一次冲着悦子笑了。

“我,我受不了啊!”

良辅重复了一遍。一阵不吉利的沉默。女人猝然发出了鸣啭般的笑声……

几分钟之后,女人走了。

这一夜,良辅并发了脑病。伤寒菌侵入了脑子里。

楼下候诊室里收音机在高声地播放着。那是喧嚣的爵士音乐。

“真受不了啊!分明有重病人,收音机声竟肆无忌惮……”良辅诉说了头部剧痛,艰难地说了这么一句。

病房里的电灯挂上了包袱皮半遮掩着,为的是让病人不晃眼。

这是悦子没有借助护士的手,自己站在椅子上将麦斯林纱包袱皮系在灯上的。透过纱包袱皮的光,照射在良辅的脸上,反而投下了浓绿色的不健康的影子。在这影子中,他那双充血的眼睛噙着热泪,充满了愤怒。

“我下楼让他们将收音机关掉吧。”

悦子扔下了这句话,放下手中的毛线活,站起身来剐走到门边,背后立即响起了一阵可怕的呻吟声。

这像是遭到蹂躏的野兽发出的吼叫。悦子回过头去,良辅已经在床辅上支起了上半身,双手像婴儿的动作,猛抓住羽绒被,转动着眼珠子望着门口。

护士听见声音,走进了病房,敦促着悦子帮她的忙。她简直像收拾折叠椅一样,让良辅的身体横躺下来,将他的两只胳膊放进羽绒被里。病人呻吟着听任她的摆布。片刻,他将目光到处扫视了一遍,呼喊道:“悦子!悦子!”

……这天深夜,良辅叫唤着含意不清的话:“真黑!真黑!真黑!

真黑!“从病榻上跳了下来,把桌面上的药瓶和鸭嘴壶打翻在地板上,地板上溅满了玻璃碴子,他赤脚走在上面,扎得满脚是血。包括勤杂工在内的三个男人跑了过来,这才制止住了。

翌日,注射了镇静剂的良辅,被人用担架抬上了救护车。

六十多公斤重的躯体并不算轻。而且,那天一大早就下雨,从医院门厅到大门这段路,是由悦子撑着雨伞相伴的。

传染病医院……在雨中,它的影子投在坑坑洼洼的柏油行人天桥的那边。这种煞风景的建筑物逼将过来的时候,悦子以多么喜悦的心情凝视着它啊!…孤岛的生活,悦子渴望已久的理想的生活形态即将开始了……再也不会有谁能够追到这里面来了。谁也不能进来了…这里面,只有以抵抗病菌作为惟一存在理由的人们在生活。承认生命的不间断,承认无须忌讳粗野的没有规范的人眼目……梦话、失禁、便血、吐泻物、恶臭…这些东西在扩展着,而且这些东西每秒钟都在要求承认生命的粗野、无道德…。正像在菜市场上吆喝芹菜价钱的商贩那样,这里的空气每时每刻都必须不断地呼唤:“活着,活着。”……这忙乱的车站,生命在进进出出,有出发也有到达。乘客有下车也有上车……背着传染病这种明确的存在形式而被统一了的这些运动群体……在这里,人类同病菌的生命价值往往接近于同等价值,患者和看护人都化身为病菌……化身为那无目的的生命…在这里,生命仅仅是为了获得承认而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