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章(第3/11页)

他亲自除草,亲自耕作。农民的血液在他身上复苏,田园的趣味成为他的一种热情。妻子看不见,社会也看不见,时至今日他甚至用手擤鼻涕也无所谓了。在受带金属拉锁、结实耐用的西装背心和背带折磨的衰老身躯的深处,浮现出农民般的骨骼,在过分修饰的脸庞上完全露出了一副农民的脸。看到了这张脸,这才明白,昔日让部下害怕的怒目的扬眉和炯炯的眼光,其实就是老农的一种脸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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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说,弥吉有生以来第一次拥有田地。迄今他拥有足够的住宅田地。过去,在他的眼光里,这农艺园只不过是一块住宅用地,如今却能看到这是一块“田地”。将所有土地形式的概念都理解为田地的本能复苏了。他觉得他一生的业绩才变成实实在在的形式,随手可及,随心可得。他以飞黄腾达者的特有心态,蔑视他父亲,诅咒他祖父。现在看来,这种感情的根源似乎都归结在他们连一坪田地都没有这一点上。弥吉从类似报复的感隋出发,在家乡的菩提寺修盖了一片偌大的祖坟。万没有想到。良辅竟先进了这里,早知如此,当初把坟修在贴邻的服部灵园就好了。

难得来大阪,而每次来都探望父亲的儿子们,不理解这样一个父亲的变化。长子谦辅、次子良铺、三子梏辅各自心目中的父亲的形象,尽管存在不同程度上的差异,但都是已谢世的母亲一手培植起来的。母亲身上具有东京中流社会出身的人的通病,只许丈夫伪装成上流的实业家。连弥留之际。还禁止丈夫用手擤鼻涕,禁止在人前抠鼻垢,禁止喝汤时砸嘴鼓舌,以及将痰吐在火盆的灰上。这种种恶癖陋习却竟得到社会的宽容,甚或可能成为豪杰的昵称的依据。

儿子们所看见的弥吉的变化,是一种可怜的、愚蠢的、修修补补的变化。他那副意气风发的神态,倒像是又回到了担任关西商船公司的专务董事的时代,然而,他已丧失了当年那种处理事务的灵活性,成为一个极其惟我独尊的人。这很像是追赶偷菜的农民的怒吼声。

二十铺席宽的客厅里,摆饰着弥吉的青铜胸像,悬挂着出自关西画坛权威手笔的肖像油画。这胸像和肖像画,都是根据像大日本某某股份公司五十年史那样浩瀚的纪念集卷首上并排着的历代经理相片的样式制作出来的。

儿子们所以感到是修修补补,乃是因为这个农村老头心里还有着一股硬的根性,犹如这尊胸像的姿态所表现出来的那种徒然的倔强,那种对社会装腔作势的夸张。老实的村民们对他以农村实力人物那种带有泥土气味的妄自尊大和吐露的对军部的坏话,理解为忧国之至诚,更加敬重他了。

认为这样一个弥吉是俗不可耐的长了谦辅,却反而比谁都快地投靠到父亲的怀抱,这实是一种讽刺。他过着无所事事的生活,因为有气喘的宿疾而得以免除了应征,可他只是在知道难以逃避征用的时候,才匆忙仰仗父亲的斡旋,被征用到米殿村邮局当个下手。

他带着妻了迁居这儿以后。理应多少会引起一些争执,可谦辅把傲慢的父亲的专制当作无法捉摸,逆来顺受。在这一点上,他的冷嘲热讽的天才,十全十美地发挥出来了。

战事愈演愈烈。开头三个园丁一个不剩地都出征了。其中一个是广岛青年,他让家中小学刚毕业的弟弟来顶替园丁工作了。这孩子名叫三郎,母亲传给他天理教,他也是个信徒,每逢四月和十月的大祭典,他都在天理教信徒的公共宿合里同母亲汇台,穿上背部染有白字天理教的半截外褂,到“御本殿”去参拜。

……悦子把购物袋摞在铺板上,像试探反响似的一直凝望着室内的薄暮。不断响起孩子的笑声。原以为是笑声,细听实际上是哭声。它在静谧的室内的黑暗中旋荡。大概是浅子忙于炊事,把孩子撂在一边的缘故吧。她是还没有从西伯利亚回来的袼辅的妻子,1948春上,她带着两个孩子投奔这儿来。正好是悦子失去丈夫、由弥吉邀请她迁居这儿的前一年的事。

悦予本想走进自己那间六铺席宽的房子,突然看见了气窗上透出的亮光。她记得自己并没有忘记关灯。

打开拉门。弥吉正面对桌子在埋头阅读着什么,他吓了一跳似的,回过头来望了望儿媳妇。悦子从他的两只胳膊缝问,瞥见了红色的皮书脊,她马上明白,他是在读自己的日记。

“我回来了。”

悦子用明朗而快活的击调说。尽管眼前出现令人不快的事,事实上她的神情与独自在的时候判若两人,动作也像姑娘一般的麻利。这女子失去了丈夫,正所谓是个“已经成熟的人”。

“回来了,真晚啊。”弥吉这样说道。他本想说:“回来了,真早啊。”却没有把话说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