恋(第3/4页)

寿日的第二天,他发了个新的誓愿:我,庄亦雅,要有一件真值钱的东西!

夏初,一家小古玩商得到一张石谿的大幅山水,杨可昌与庄亦雅前后得到了消息。杨先生想赚一笔钱,庄先生想化一笔钱买过来,作传家之宝。那张山水画得极好,裱工也讲究,可惜在左下角有图章的地方残缺了一块。图章是看不见了;缺少的一角画面却被不知哪个多事的人补上几笔,补得很恶劣。杨先生是迷信图章的。既无图章,而补的那几笔又是那么明显的恶劣,所以他断定那幅画是假的。虽然他也知道那是张精品。在鉴赏之外,自然他还另有作用。他想用假画的价钱买过来,而后转手卖给日本人。他知道,那张画确是不错;而且,即使是假的,日本人也肯出相当高价买去,因为石谿在东洋正有极大的行市。

杨先生是济南鉴别古董的权威,而好玩古董的人多数又自己没长着眼睛,于是石谿的那张画便成了大家开心的东西。“去看看假石谿呀!”当他们没有事的时候,就这样去与那位小古玩商开个小玩笑。来看的人很多,而没有出价钱的——谁肯出钱买假东西呢?

最后,杨先生,看时机已熟,递了个价——二百五十元,不卖拉倒。他心中很快活,因为他一转手就起码能卖八百元,干赚五六百!

庄先生也看准了那张画。跑了不知多少次,看了不知多少回,他断定那一定是真的。每看一次,他的自信心便增高一分,要买到手里的决定也坚强了一些。但是,每看一次,他的难过也增加了许多。他没有钱。

有好几天,他坐卧不安,翻来复去的自己叨唠:“收藏贵精不贵多!石谿!石谿!有一张石谿岂不比这两箱陈谷子烂芝麻强?强的多!这两箱子算什么?有一张石谿才镇得住呀!哪怕从此以后绝对,绝对不再买任何东西呢,这张石谿非拿来不可……”他想去借钱,又不好意思。当衣服?没有值钱的。怎办呢?怎办呢?

及至听到杨先生出了二百五十圆的价,他不能再考虑,不能再坐。一口气,他跑到小古玩店。他的手心出着汗,心房嘣嘣的乱跳,越要镇静,心中越慌,说话都有点结巴:“我,我,我再看看那张假石谿!”

画儿打开。他看不清。眼前似乎有一片热雾遮着。其实他用不着再看,闭着眼他也记得画上的一切,愣了一会儿,他低声的说:

“我给五百!明天交钱!怎样?”

他闭住气等待回答,象囚犯等着死刑的宣判似的。好容易,他得到了商家的“好吧”两个字。他昏迷了一小会儿。然后疯也似的跑回家,把太太的金银首饰,不容分说的,一股拢总都抢过来,飞快的又往回跑。

他得到了那张画。

可是,也和杨先生结了仇。

杨先生,因为没得到那件赚钱的货物,到处去宣传庄亦雅是如何可笑的假内行,花五百圆买了一张假画。全济南的收藏家几乎都拿这件事作为茶余酒后说笑话的好资料,弄得庄亦雅再也不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去逛古玩铺。可是,他并不妥协,既不肯因闲话而看轻那张画,也不肯因恢复名誉而把画偷偷的再卖出去,他仍旧相信,他是用最低的价钱得到一幅杰作。

在六月间,由北平下来一位姓卢的鉴赏家。卢先生的声望是国际的,字画上只要有他的图章,就是欧美的收藏家也不敢微微的摇一摇头。庄亦雅把那张石谿拿去给卢先生看,卢先生没说什么,给画上打了个图章。等庄亦雅抱着画要走的时候,卢先生才很随便的问了声:“我给你一千二,你肯让给我不呢?”庄亦雅没敢回答什么,只把画儿抱紧了一些。“没关系!”卢先生表示了决不夺人所好。庄亦雅抱歉的,高兴的惶惑而兴奋的,告了辞。

杨可昌低声下气的来看庄亦雅。他知道自己的眼力与声誉远不及卢先生。卢先生既说那张石谿是真的,他自己要是再说它是假的,简直就是自己打碎自己的饭碗。他想对庄亦雅说明,他以前的话不过是朋友们开开小玩笑,请庄先生不要认真。庄亦雅没有见他!

七七抗战。济南也与其他的地方一样,感到极度的兴奋。庄亦雅也与别人一样,受了极大的刺激,日夜期待着胜利的消息。

消息,可是,越来越不好。最使人不安的是车站上的慌乱与拥挤。谁也不知道上哪里去好,而大家都想动一动;车站上成为纷乱与动摇的中心。庄先生看着朋友们匆匆的逃往上海,青岛,南山,而后又各处逃了回来。他心中极其不安,但是不敢轻意的逃走,他是济南人,他舍不得老家。再说,即使想逃,应当跑到哪里去呢?逃出去,怎样维持生活呢?他决定看一看再说。好在自己还没有儿女,等到非跑不可的时候,他和太太总会临时想主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