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塞尔 Ethel

自从看到一幅丛林土著簇拥着一位传教士的木刻,埃塞尔便认为到黑非洲侍奉上帝,引领野蛮人走向光明,一定能带来精神上的圆满。她梦到自己将要搭乘一条船,一条雄伟的双桅纵帆船,船舤像天使的翅膀,径直穿过狂暴的海洋。危机四伏的旅程,深入内陆,沿河而上,翻越山口,逃离重重的危险:狮子,大蛇,杀人植物,心怀鬼胎的向导。然后是村庄,土著人把她当作上帝的特使,文明的使节。为了表达感激之情,黑鬼们合力把她举到空中,唱颂她的芳名:埃塞尔!埃塞尔!

那年她八岁。她父亲看的报纸上,有些故事描写了探险家、未知的陆地和俾格米人。要想抵达报纸描述的那些画面,最近的途径是和贾丝明玩传教士与土著人的游戏。贾丝明与她形同姐妹。游戏从来不会持续很长时间,很快就变成了丈夫和妻子过家家,躲在埃塞尔家的地窖里玩亲嘴儿,玩吵架。考虑到肤色的差别,在这两种游戏里,她们各自扮演的角色根本不会有什么疑问。但即便如此,埃塞尔还是要往自己脸上抹煤烟。她的脸黑了。她在镜子前做出惊讶和诧异的表情,这样等她遇到异教徒,就知道那是怎样的情形了。

贾丝明和母亲费利斯一起住在楼上的房间。德拉尼家拥有费利斯的母亲,所以小埃德加·德拉尼过十岁生日那天,收到了费利斯做礼物。等埃德加长成男人,才明白费利斯实为人间奇迹,她照料起家务,就像为此而生的。作为固定上演的保留节目,他津津乐道于她的黑鬼智慧,只要费利斯一进厨房,他便和宾客们分享她关于人类本性的种种寓言,等她再回来时,大伙的脸上无不洋溢着爱慕与艳羡。每到新年,他都批准费利斯去帕克种植园探亲,她姐姐在那儿做洗衣妇。有一次探亲归来九个月后,贾丝明出生了,这样一来,德拉尼家就有了两个奴隶。

埃塞尔认为,奴隶是住在你家、像家人一样,但又不是家人的人。为了纠正她这个很有色彩的想法,父亲向她解释了黑种人的起源。有人声称黑种人的祖先是巨人一族,在远古时代统治着地球,但埃德加·德拉尼知道,他们是受了诅咒的、黑色的含的后代,大洪水期间,含抱住非洲的山峰才幸免于难。埃塞尔心想,他们要是受了诅咒,就更加需要基督徒的指引了。

八岁生日那天,埃塞尔的父亲不准她再跟贾丝明一起玩了,免得让种族关系的天然状态发生变异。即使在那个时候,埃塞尔也不容易交到朋友。她又哭又闹了好几天;贾丝明倒更能适应。费利斯的心脏害了病,成了哑巴,瘫痪在床,此后,贾丝明便顶替母亲的岗位,接管了家里家外的简单工作。费利斯的病拖了好几个月,嘴巴张着,红彤彤的,眼睛里一片迷蒙,后来埃塞尔的父亲把她弄走了。他们把贾丝明的母亲搬到两轮运货马车上时,埃塞尔没有在昔日玩伴的脸上看到什么反应。此时除了家务事,她们已经不再讲话。

家里的房子建于五十年前,楼梯老旧不堪,响声剧烈。在一个房间里低语,再往下两个房间都能听见。大部分夜晚,吃罢晚饭,做完祷告,埃塞尔都能听到父亲用摇曳的烛火照着,走上歪斜的楼梯。有时,她从卧室里溜到门后偷看,刚好瞥见父亲白色的铺盖在转角消失不见。

“你要去哪儿呀,爸爸?”她有天晚上问道。费利斯离开已经两年了,贾丝明年方十四。

“上楼。”他说。他的夜访就此有了一个专门的称呼,父女双双体会到了一种莫名的宽慰。他要上楼——这楼梯还能通到哪儿呢?关于同室操戈、种族分离的原因,父亲已经讲过一番道理了。他的夤夜访问,正是身体力行的种族复合。白人住楼下,黑人住楼上,现在让黑白分离重新连通,无异于愈合圣经时代的创口。

她母亲对丈夫的上楼行为评价不高,但并非没有对策。他们家把贾丝明卖给了镇子另一头的铜匠,埃塞尔知道这是母亲干的好事。新奴隶住进来以后,上楼便不再发生。南希已经做了外婆,步履迟缓,眼睛半瞎。如今刺透墙壁的,是她粗重的喘息,而不再是足音和尖叫了。自从费利斯走了以后,家里从来没这么干净、整洁;贾丝明做事麻利,但老是心不在焉。贾丝明的新家在有色人区的马路对面。人人都在议论,说那孩子的眼睛跟她父亲一模一样。

有一天午饭时间,埃塞尔宣布自己已经长大成人,她打算向非洲的原始人传布基督的圣言。父母对此百般讥笑。这可不是年轻的弗吉尼亚良家女子该干的事。她父亲说,如果你想帮助野蛮人,那就教书吧。他指出,比起最老的丛林黑鬼,五岁小孩的大脑可以说未经开化,难以驾驭。她的课程安排下来了。正式的老师身体不舒服时,埃塞尔便给她代课。白人小儿以自己的方式表现出原始的本性,嘁嘁喳喳,有欠开发,可这不是一码事。她对丛林和一圈黑色崇拜者的向往,仍然固守于心底的禁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