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章(第3/6页)

我觉得有为子生前就是自由地出人于这种双重的世界。发生那次悲剧性的事件时,也以为她要拒绝这个世界,可是接着她又接受了这个世界。对于有为子来说,也许死是偶然的事件。她在金刚院的渡殿上留下的血,也许只不过像早晨打开窗户时飞起来的蝴蝶落在窗框上的磷粉一样。

二楼中央的一块地方,是中院的通风口部分,用镂空雕花的栏杆围了起来,上面架着从这房檐伸向那房檐的晾晒衣物的竹竿。竹竿上挂着红树裙、三角裤衩、睡衣等。光线相当昏暗,朦朦胧胧的睡衣恍如人的影子。

不知哪间房子传来了女人的歌声。女人的歌声平和地继续着,不时和着走了调的男人的歌声。歌声中断,经过短暂的沉默之后,又扬起了像断了线似的女人的笑声。

“……是她呀!”陪我的女人冲着鸨母说,“她总是那副样子。”

鸨母顽固地将敦实的后背向着传来笑声的方向。让我去的那间小客厅,是一间煞风景的三铺席宽的房间,里面好像是用洗涮茶具的地方充做壁龛,壁龛里随便地摆着布袋神像和招财猫。墙上贴着一张小条子和挂着一份日历。悬吊着一盏三四十支光的昏暗的灯。从敞开的窗扉传来了外面的嫖客稀疏的脚步声。

鸨母问我是短歇还是过夜。短歇是400元。我还要了酒和下酒的小菜。

鸨母拿着我付给的钱下楼去了,女人却还没有靠近我。她是在把酒端上来的鸨母的催促下,才靠近过来的。近看,女人的鼻子下方摩擦得有点发红了。她似乎有个毛病,那就是她不仅搔腿,穷极无聊的时候,她总要在身体搔这儿搔那儿。鼻子下方这微微的红色印痕,说不定也是搔红的呢。

别惊讶于我有生以来头一次上青楼就能这样仔细地观察。我要从自己所观察的东西中,找出快乐的根据来。所有的一切都像铜版画那样被精密地观察,而且就那样精密地摊平巾在同我保持一定距离的地方。

“先生,我以前好像见过您呢。”女人介绍自己名叫鞠子之后说道。

“我这是初次来的呀!”

“您真的是头一次来这种地方?”

“是头一次啊。”

“可能是吧。瞧,您的手在颤抖呐。”

她这么一说。我这才察觉自己拿着小杯的手在颤抖。

“果真这样,今晚鞠子就交好运喽。”鸭母说。

“是真是假,过一会儿就知道了。”鞠子粗鲁地说。

但是,她的话里没有肉感。在我看来,鞠子像游戏时离开了伙伴的孩子,独自在我的肉体和她的肉体都没有关联的地方做着精神上的放荡。鞠子身穿浅绿色的衬衫,配黄色格子。大概是向朋友借来闹着玩的吧,她的两只手,只有拇指甲染上了指甲油。

过了一会儿,走进入铺席的寝室时,鞠子迈开一条腿踏在棉被上,拉了一下从灯罩垂下来财长绳子。在灯光下,印有山水花鸟的鲜艳的丝绸被面便浮现了出来。房间里置有陈设着法国偶人的讲究的壁龛。

我笨手笨脚地把衣服脱了下来。鞠子将一件粉红毛巾浴衣披在肩上,灵巧地脱下了西服。我把枕边的水咕嘟咕嘟地喝了几口。女人听见喝水声,依然背冲着我,含笑地说道:

“啊,这水不是喝的。”

钻进被窝以后,两人彼此脸面对着脸面,她用手指轻轻地点了点我的鼻子说:

“您真的是第一次来玩呀!”

她说着又笑了起来。即使在枕边纸灯笼的昏暗的灯光下,我也没有忘却视察,因为观察是我生存的证据。尽管如此,这段靠近地观察别人的两只眼睛,还是头一回。我过去观察世界的远近法崩溃了。别人无所畏惧地侵犯我的存在,她的体温连同廉价香水的味儿,恍如浸在水中,水位一点点地上涨,直到把我淹没了。我第一次看到他人的世界是这样地完全融合了。

我简直被当做一个普通单位的一个男人来对待。我从未曾想像过谁能如此地接待我。结巴离我而去,丑陋和贫穷也离我而去。即使在脱衣之后,无数的脱衣重叠起来了。我的确达到了快感,但我无法相信我正在体味这种快感。在遥远的地方,涌起了使我异化的感觉,旋即又崩溃了……我的身子马上离开她,把领头贴在枕头上,用拳头轻轻地敲了敲冰凉而麻痹了的脑袋。然后,我被某种感觉所袭击,我仿佛被万物所遗弃,但还不至于涌出泪水来。

情事过后,我们在枕边密语,女人告诉我,她是从名古屋外流此地的。我模模糊糊地听着,可脑子净想着金阁的事。这确实是抽象的思索,并不像往常那样有一种肉感的沉重积淀的想法。

“请您再来呀!”鞠子说。

从鞠子的谈话中,我觉得她似乎比我大一两岁。事实上也正是这样。Rx房就在我紧跟前渗出了汗珠子。它只是一种肉体,绝对不会变形为金阁。我战战兢兢地用指头去触摸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