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部没有记录的史册43(第2/6页)

饶有趣味的是,一九五五年,正当小说问世后评论界的轰动渐渐消停,畅销书排行榜和国家图书奖获奖的热劲缓缓褪去,艾里森感到茫然无依,不知自己的书在二十年后还能否存在。“我深感忧虑,”他告诉《巴黎评论》的编辑们,“这不是一部重要的小说,我不善辞令。”艾里森太过幸运,他大错特错了,不过“虽错犹荣”。事实证明,他的小说具有非比寻常的生命力;正如泥炭堆着了火,即便表面的明火已经燃尽,里面深层的余火仍炽热燃烧。一九六五年,在《一周书评》发起的评选中,有两百来位知名作家、评论家和编辑认为,《看不见的人》是此前二十年来出版的“最杰出的单部作品”。几乎在同时,F.W.杜比认为,这部小说是“当时读者最多、被读得最为认真的小说之一,在图书馆里几乎常被翻烂了;只要受过基本文化熏陶,不管是什么种族、什么地方的读者,什么年龄的人群,朋友之间都急不可耐地传递阅读。”

杜比说得很对。我知道,我也是有过这种经历的人,当时我还是大学生,第一次是私下听说《看不见的人》这本书,经人口口相告,连连推荐,感到非常值得一读,然而在文学课里,此书并未被列入必读书目。

……一九六〇年一个春日薄暮,我正在南方参加一次小餐馆静坐44,我辈都显得情绪高昂,突然有人塞给我一本破旧不堪的印章出版社平装版《看不见的人》。一盏古老的鹅颈灯,把我跟外面新英格兰地区的沉沉夜色隔开。我坐在圣十字学院一个落地窗旁边,读着《看不见的人》一直到天亮,事实上是到了第二天上午过了大半,错过了一节关于古罗马历史学家塔西佗的课,那是我拼命想争取一个及格分的课程。

掩卷之后心中一阵狂喜:这就是我。我也非常诧异,自己竟有如此深沉的感情。因为我在纽黑文成长,有爱尔兰天主教的背景。我把自己看做司各特·菲茨杰拉德《人间天堂》的主角和乔伊斯《一个青年艺术家的画像》中的斯蒂芬·迪达勒斯。但是我现在发现,艾里森的“看不见的人”像是自己的亲人,跟我一样,我父亲在就读圣十字学院的黑人学院时,他也完全是个局外人,尽管他应该更自在一些。想到美国有色人种仍然存在的痛苦现状,艾里森所描写的黑人主角在南方、在哈莱姆,甚至在曼哈顿下城的高档豪华卧室里的经历遭遇,深深刺痛了我的心。虽然我自诩为演说家,也可能成为未来的领袖人物,但是他的天生的演说才能和他那纯朴、不假思索的雄才辩略使我感到无地自容。

然而,我并没有把《看不见的人》看做由于异化而产生的亲属感,而这是当时时代颇为流行、寻常而且很偏狭的反应。正相反,确如四十年后的今日,“看不见的人”那种自嘲、反讽、自制,因而更为令人信服的决心,从冬眠状态中走出来,再度与这世界抗争的决心,使我几近狂喜。我发现他采取暂时行动——可是没有任何行动的可能性,一切知识终究成了“边存档、边遗忘”’——仅仅是个人的姿态。假如他“伤痛到极度”,远比我伤得深;假如他能做,我想我也一定能。“而且正是这一点将我吓得不轻,”他深思之后,终于提出了最后的一个问题,“有谁知道,虽不很经常,我是在替你说话呢?”我知道,我回答说——同时,用的是强烈、反思、快活、沉默而急切的语气——一边俯视那个晴朗上午,圣十字学院窗外人行道上熙熙攘攘的人群。但是,我的回答似乎太快了一点,因为我忽然感觉到,我决心跟“看不见的人”共命运,那我也就认定了人类状况极为可怕,深不可测的现实,这也是我的现实。要经过多年读书、学习才能理解这种复杂性。而我,怪得很,则要经过类似的经历才能理解。神秘得很,一纸匿名信将我开除出了圣十字学院,不给解释、不容申辩,此事正发生在我看了艾里森的小说仅两个月之后……

一旦牢牢地被小说抓住和吸引,读者可能一次又一次去重读,不管时隔多长,都把小说的叙事人当成老朋友;对此书虽已十分熟悉,却把它当作崭新的、亟待发现的艺术作品。查理斯·约翰逊是一位非裔美国作家,他说道,发现《看不见的人》“被那些深受黑人民族主义文化传统迷惑的人们冷落了”,而他作为一名大学生,在六十年代后期,四处寻找艾里森的书。然而,他坚持寻找,终于“碰巧找到了《看不见的人》,花了三个通宵与其说是阅读,不如说是梦想、吸收,被艾里森非凡的想象力和各种可能运用的艺术性改变了;虽然,我深知,我当时只有二十岁,阅读中失远大于得。”(我们当中有谁读了《看不见的人》之后没有经历那深刻、奇异,而且还令人害怕的沧海桑田般的变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