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第3/6页)

活活烧死的感觉。即便痛苦,也不能喊出一言半语。古来,未曾有过。自从有了这世界以来,史无前例。如此无底地狱的情景马虎不得。

思想?谎言。主义?谎言。理想?谎言。秩序?谎言。诚实?真理?纯粹?都是谎言。牛岛之藤(3),号称树龄千年,熊野之藤(4),号称数百年,其花穗,前者最长九尺,后者据闻五尺余,仅其花穗,令人鼓舞。

彼亦人之子,他活着。

论理,毕竟是对论理的爱。不是对活着人的爱。

金钱和女人。论理怯怯而退去。

历史、哲学、教育、宗教、法律、政治、经济、社会,较之这些学问,一个处女的微笑更为可贵。此乃浮士德博士勇敢的实证。

所谓学问,只是虚荣的别名。人,努力不使自己成为人。

我向歌德起誓,任何精巧的诗文均可作出。全篇结构无误,适度的滑稽,令读者酸目的悲哀。或者严肃,所谓正襟危坐,面对完美的小说琅琅阅读之,犹如银幕的解说词,实在难为情,此种小说做得出来吗?如此的杰作意识实在卑琐。正襟危坐读小说,乃狂人所为。若此,则必须穿礼服大褂方可为也。好的作品并非装腔作势而写成。我只是想看到朋友发自内心的欢乐的笑脸,将一篇小说故意写得很糟,摔个屁股墩儿抱头鼠窜。啊,当时朋友的脸上简直乐开了花!

作文不成,做人不成之风情,吹吹玩具喇叭给人听听,此乃日本头号傻瓜。你尚好,但愿你健康常在,此种爱情究竟是什么?

朋友,扬扬自得地讲述:那就是那家伙的恶癖,很可惜啊!全然不懂被爱的滋味。

有无并非属于不良的人物呢?

无味的发想。

想有钱。

否则,

就睡着了死去。

药店有近于千元的欠债。今天悄悄将当铺老板带到家里,走进我的卧室。问他这屋里有无值钱的物件可供典当,有就拿走,我急需用钱。老板约略环顾一下屋内,说:“算了吧,又不是你的家具。”我故意逞强地说:“那好,就把我过去用零钱买的东西拿去吧。”说罢收集了一些破烂货,可是一件可典当的也没有。

首先是一只胳膊的石膏像。这是维纳斯的右臂。大丽花似的右臂,雪白的右臂。只放在一个台座上。但仔细观看,这维纳斯在男人的眼里则是全裸,她惊讶之余含羞旋转,裸体蓦地变成薄红色,扭动着灼热的身子。这种手势遂将维纳斯气绝般的裸体的羞涩,依靠着指尖无指纹、手掌无青筋的纯白娇嫩之右手,那种哀伤之情看了使人满心惆怅。然而,这到底是一件非实用的破烂。老板只付了五十文钱。

其他,巴黎近郊的大地图、直径近一尺的赛璐珞陀螺、写出细丝般小字的特制笔尖的,无一不是作为古董搜购而来,可老板笑着打算告辞。“等等!”我留住他,结果让老板背走一大包书,收他五元。我书架上的书大都是袖珍本,而且都是从旧书店买来,估价自然便宜。

想解决千元的借款,结果只得了五元。我于这世界的实力大致如此。这可不是笑话。

颓废?但不这样就无法活下去。比起拿这类事非难我的人,那些当面骂我该死的人更可贵,干净利索。但很少有人骂我该死。你们这些吝啬鬼,用心叵测的伪善家!正义?所谓阶级斗争的本质不在于此。人道?简直是笑话。我很清楚,为了自己的幸福,必须打倒对手,杀死他,宣告他:“快去死吧!”否则能是什么?这一点别装糊涂了。

但是,我们的阶级当中,没有一个像样的人,尽是一些白痴、幽灵、守财奴、疯狗、牛皮大王以及站在云里撒尿的人。

只要有人对我说声“死吧!”就已经满足了。

战争,日本的战争,简直是自取灭亡。

我不愿卷进自取灭亡之中而死,我只想一个人单独而死。

人在撒谎时必定装出假正经,请看最近那些领袖们一副煞有介事的样子,呸!

不愿受到尊重的人,我想与之交游。

不过,这样的好人不愿同我交游。

我如果装作早熟,人们就会宣扬我早熟,我装作懒汉,人们就传说我懒汉。我装作不会做小说,人们就会说我不会做小说。我装作撒谎,人们就说我爱撒谎。我装作富豪,人们就以为我是富豪。我装作冷淡,人们就说我是个冷淡的家伙。但是,当我真的在受苦,不由发出呻吟的时候,人们就说我假装痛苦。

总是格格不入。

结果,除了自杀,还能有什么作为呢?

如此痛苦,只有自杀才可了结。想到这里,我放声大哭。

春天的早晨,朝阳照耀在开着两三朵梅花的枝头上,据说这根树枝上有个叫海德尔堡的青年学生吊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