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再是他(第10/12页)
我试探着说道。青扇一听,不满地噘起了嘴,可是却暗暗地露出了狡黠的微笑。我捕捉到了他的这个细微变化。顿时,我的酒醒了。果真如此。他肯定是在学我。记得我曾经对他的第一个太太说过不靠谱儿的人是天才,这件事青扇也一定听说了。结果这成了一种暗示,一直不断地作用于青扇的内心,左右着他的行动。青扇到目前为止的异于常人的态度似乎都源于不想辜负我在言语中随意对他的评价。这个男人下意识地依赖着我,极力讨我的欢心。
“您也不是小孩子了。不要再做傻事了。我的这个房子也不是闲着没用,土地的租金从上个月开始又涨了,而且税金、保险费、修缮的费用等也是一笔不小的开支。给别人添了麻烦还那么心安理得,究竟是举世罕见的傲慢精神[18],还是乞讨本性?到底是哪一个?不要老是指望别人!”说完以后,我就站了起来。
“啊……这样的夜晚我要是能吹笛子就好了。”青扇自言自语地说着,把我送到了檐廊。
我要下到院子里时,因为太黑一时没找到木屐。
“房东先生,电灯被停了。”
我好不容易找到木屐穿上,然后偷偷地瞧了青扇一眼。清澄的星空下,远处新宿一带灯火辉煌,宛如烧起了一场大火。青扇站在檐廊前,呆呆地望着那边。我想起来了。从一开始我就觉得青扇的面孔似乎在哪里见过。现在我想起来了,不是普希金。青扇的面孔跟从前的房客——那个啤酒公司技师的老婆一模一样。她一头白发,留着短短的平头。
十月、十一月、十二月,我一连三个月都没有去青扇那儿。青扇当然也不会来我这儿。我们只是在澡堂遇见过一次。当时已将近半夜十二点,澡堂也快关门了。青扇赤条条地坐在榻榻米上剪着脚指甲。他好像刚从澡堂里出来,从瘦削的肩膀上不断地冒着热气。他看到我,脸上并未显出惊慌的神色。
“听说夜里剪指甲死人就会出来。房东先生,这个澡堂里曾经死过人呢!最近,我光长指甲和头发。”
他咧嘴笑着,一边说一边剪着指甲。一剪完指甲,他就匆忙穿上和式棉袍,顾不得照镜子就慌慌张张地回去了。由此我更加感觉到他心里有鬼,因而对他的鄙视有增无减。
今天的新年,我趁走亲访友顺便去了青扇那儿一趟。我一推开大门,突然一只红褐色的板凳狗冲我狂吠起来,把我吓了一跳。青扇立刻出来拉住了狗。他穿着一件蛋黄色衬衫,戴着睡帽,看上去年轻多了。他说,去年年底,这只狗不知从哪儿流浪到这里,喂了它两三天,它就跟自己熟了,见了外人就叫。还说打算过几天就把它送走。他也没跟我寒暄一下就喋喋不休地说起来。依我的经验判断,他一定又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我不顾青扇的一再挽留,立刻就告辞了。可是,青扇却从后面追了上来。
“房东先生,大过年的也许我不该跟您说这个,我现在真的快要疯了。我家客厅有许多小蜘蛛,弄得我毫无办法。前几天我闲着没事,想把弯了的火筷子弄直,于是就在火盆边上敲打了几下,没想到我老婆扔下正在洗的衣服,大惊失色地跑到我的房间来,说我一定是疯了。结果把我吓了一大跳。不好意思,您有钱吗?不,还是算了吧。这几天我心情不好,过年家里也没做什么准备。您特意来看我,我们却没什么可招待您的。”
“又有新太太了?”我故意用尖酸刻薄的语气揶揄他。
“嗯。”他像孩子似的显得有些羞怯。
我基本上可以断定,青扇一定是和一个歇斯底里的女人住在了一起。
就在前几天的二月初,一个意想不到的女人突然在深更半夜前来造访。我走出大门一看,原来是青扇最初的那位太太。她裹着一条黑色的羊毛披巾,身上穿着一件粗飞白花纹的外套,白皙的脸颊冻得有些发青。她说想跟我谈谈,让我跟她出去一下。外面下了霜,一轮清冷明亮的圆月悬在天空中。我们默默地走了一会儿。
“我是去年年末回来的。”她直盯着我说,眼神里仿佛充满了怨气。
“这个……”我无言以对。
“是我想他了。”她喃喃地说道。
我陷入了沉默。我们缓步向杉树林走去。
“木下先生怎么样了?”
“还是老样子,实在对不起。”她戴着黑色毛线手套的双手几乎垂到了膝盖。
“真是没办法。前一段时间我还跟他吵了一架。他现在到底在做什么?”
“他没救了,简直就像个疯子。”
我听了微微一笑,旋即想起了火筷子的事。看来那个神经过敏的老婆,恐怕说的就是这位太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