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记二(第5/11页)

我看不起他,只把他当成是玩乐的同伴而已,有时甚至以跟他交友为耻。但在跟他相处的过程中,我甚至被这样一个男人打败了。

一开始,我把这个男人当成了大好人、世上难寻的活菩萨,满心以为自己在东京找到了一个好向导,历来怕人的我竟然完全丧失了戒心。也难怪,我独自一人的时候,上了电车看见售票员觉得害怕,去了歌舞伎座又觉得亭亭玉立地站在正门的铺着红色地毯的楼梯两侧的引位小姐害怕,在餐厅里觉得悄悄地站在自己背后等着收拾空盘子的男服务生害怕。尤其是买完东西结账的时候,我付钱时双手总是哆哆嗦嗦地不听自己使唤。并不是因为吝啬,而是过于紧张、过于羞耻、过于不安和恐惧,我害怕得晕了,眼前的世界一片漆黑,差点就要疯了。根本顾不上讨价还价,有时还忘了拿找回的零钱,甚至经常忘记拿走自己买的东西。我不敢一个人在东京城里闲逛,没办法才整天无所事事地待在家里。我跟堀木打得火热,也有这番内情。

倘若我把钱包交给堀木,让他带我去外面,他会狠狠杀价,总能用最少的钱取得最大的收获,反正就是很会玩。他对昂贵的出租车敬而远之,会依照情况带我乘电车、公车或蒸汽火车,处处展现出在最短的时间内到达目的地的本领。在妓女那儿过夜之后早晨回家的途中,他常带我去各式各样的饭馆,在那里洗个澡,配着汤豆腐咂两口小酒。他通过实战教育告诉我,这样不仅价钱便宜,还能享受到奢侈的待遇。此外,他还苦口婆心地劝我吃小摊上的烤牛舌,说这东西既廉价又营养丰富;还跟我保证,再没有能比“电灯白兰”[1]飞快地把人带入飘飘欲仙之境的东西了。总之,只要跟着他,结账的时候我从来不会感到不安和恐惧。

另外,跟堀木打交道还有一个好处,就是他从不理会我身为听众的心理。他只要心底喷发出所谓的“激情”(或许,热情就是无视对方的存在吧),就会不分昼夜地跟我念叨一些可有可无的废话。只要我们两个人走在一起,我从不担心会陷入尴尬的沉默。跟他人交往,我总是生怕当场出现可怕的沉默,因此我天生不善言语,总是怀着决一胜负的信念自我解嘲。但那个傻瓜堀木却不同,他不知不觉中主动承担起了逗乐的角色,我根本用不着随声附和,只需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地听就够了。最多不过笑着应一声“不会吧”足矣。

酒、香烟、妓女,这些都是排遣对人的恐惧心情——哪怕一时也好——的绝佳手段,我也渐渐明白了其妙处。我甚至抱有一种大无畏的决心,只要能沾上这些东西,我宁愿卖掉自己的所有家当。

在我看来,妓女既不是人,也不是女人,而是白痴或疯子。躺在她们怀里,我反而感到安心,能睡个好觉。她们身上真的没有一丁点的欲望,甚至让人觉得可悲。那些妓女也许是在我身上找到了同类般的亲近感,她们总是毫不造作地向我展示自然的好意。那是一种别无企图的好意,是一种不勉强他人的好意,是一种对来自可能永生不会再见之人的好意。在那些好似白痴或疯子的妓女身上,有些夜晚我仿佛在现实中看到了玛利亚的光环。

为了从对人的恐惧中得到解脱,求得一夜幽静的休养,我总是去她们那里,跟那些与自己同属一类的妓女们玩乐。不知不觉间,身上好像总飘荡着某种不祥的氛围,这就是我全然没想到的所谓“附赠的附录”,其面目逐渐鲜明地浮上表面。听了堀木的指点,我愕然了,顿觉兴味索然。外人看来,说得俗点,是我在借着妓女进行女人的修行。确实,最近我的技艺突飞猛进。据说,对女人的探索,靠妓女是最为严酷,但也是最为有效的。我身上已经有了某种“玩女人的高手”的味道,女人(不仅是妓女)会凭着本能嗅到这一点并主动靠近。我居然把这猥亵而毁坏名誉的形象当成了“附赠的附录”。

经过堀木半带恭维的此番提点,我想起了不少沉痛的经历。比如,我记得咖啡馆的女人曾给我写过一封幼稚的信……樱木町的别墅的邻居、某将军家年方二十的女儿,每天早晨在我上学的时候,都会化着淡妆故意在自家门前进进出出,她明明没什么要紧的事……去饭馆吃牛肉也一样,就算我无动于衷,女服务员总是……对了,我常去的那家香烟店的姑娘,总是在递到我手里的烟盒里……看歌舞伎的时候,邻座的女人……深夜喝醉酒乘坐市营电车时……冷不丁会收到来自故乡的某位亲戚家的女儿一封饱含深情的情书……陌生的女子甚至趁着自己不在家偷偷把亲手缝制的玩偶……因为自己过度消极,这些事总是刚开个头就无疾而终了,再没有往前发展。但不能否认的是,自己身上着实飘荡着某种让女人做梦的气息,这不是能跟别人津津乐道自己情史的玩笑。自从被这个叫堀木的人点醒之后,我品尝到了一种类似屈辱的痛苦,顿觉与跟妓女玩乐也没了兴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