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记二(第2/11页)

亲戚家只有三口人。姑姑五十多岁了。大女儿三十多,戴着眼镜,个子很高,看上去病怏怏的(她以前嫁过人,后来不知为什么又回了娘家。我学着其他人,也叫她大姐)。小女儿唤作阿节,刚刚从女子学校毕业,跟大姐长得一点儿也不像,个头低,圆脸庞。一楼开店,兼卖些文房用具和体育用品。主要收入,来源于已故户主留下的五六栋平房的房租。

“耳朵疼。”竹一站着说道。

“肯定是淋了雨才会疼。”我说着看了看竹一,他的两只耳朵都害了严重的耳漏,脓液眼看着就要流到耳朵外面了。

“这怎么能行。肯定疼吧。”我夸张地摆出吃了一惊的架势,“下这么大的雨,硬是把你拉来,对不住了。”我像个女人似的贴心地向他道歉后,跑到楼下去拿来棉花和酒精,让竹一把脑袋枕在我的膝盖上,小心翼翼地给他清理起了耳垢。竹一到底没有发现这是一出伪善的阴谋,他一边躺在我的膝盖上闭目养神,一边无知地对我拍马屁:“女人肯定会对你着迷的。”

然而,我直到晚年才回想起,竹一当时的这句话简直就是令人毛骨悚然的恶魔的预言,恐怕连他都没有意识到吧。着迷这个词,下流而随便,给人一种沾沾自喜的优越感。无论是何种“严肃”的场合,只要这个词露一下脸,忧郁的樊笼眼看着就会崩塌瓦解,心里乱得一团糟。倘若把“被人着迷的痛苦”换成“被人爱上的不安”这等极富文学色彩的语汇,那忧郁的樊笼也就不会分崩离析了。想来真是奇妙。

竹一在我为他处理耳漏的脓液时,突然傻乎乎地冒出一句笨拙的赞美:“女人肯定会对你着迷的。”那时,我只是羞得面红耳赤,笑着没有作答。其实,我内心也隐隐觉得他说得不错。不过,“被人迷上”这种卑贱的语言难免让人生出沾沾自喜的得意之感。对此,如果诚实地写上“我觉得他说的不错”,就成了向别人展示自己愚蠢的感怀,连相声里常常讥讽的少爷的台词都不如。所以,我根本不会扬扬自得地想到“他说得不错”。

对我而言,女性要比男性难懂数倍。我家里的女性比男性多得多,亲戚家也是女孩子居多,再加上那些诱使我犯罪的女佣们,可以这么说,我从小就是在女人堆里泡大的。不过细细想来,跟女人的交往总是有种如履薄冰的紧张感。我几乎寻不着门路,常常如坠五里雾中。一不小心,就会踩了老虎尾巴,败得落花流水。这种伤害跟男性对我的鞭笞不同,好像内出血似的从内发功,久久不能治愈。

女人有时主动靠过来,却又悄悄离开。女人在旁人面前鄙视我、对我恶言相加,可没人的时候却紧紧抱住我。看到女人沉沉入睡,好像死了一般,我总觉得女人是为了入眠才活着的。总之,我在孩童时代就有了自己对女人的种种观察,明明都是人类,男人却好像是完全不同的另一种生物。奇怪的是,这么一种难以理解且容不得疏忽大意的生物,总是来招惹我。

“被人迷上”或“被人喜欢”等词语用在我身上都不合适,“被人招惹”才能恰当地说明我的实际情况。

比起男人,女人更容易被逗乐。我像个小丑似的在人前演戏,男人通常不会一直哈哈大笑。我自己心里也明白,如果在男人面前得意忘形地演得太假,肯定不会成功,所以总是提醒自己在适当的时候结束。女人似乎不知道适可而止四个字,总是没完没了地让我逗乐,我则每每顺从地答应她们无休无止的请求,直到自己筋疲力尽为止。她们可真是能笑啊。看来,女人对于快乐更贪心。

中学时对我照顾有加的亲戚家的两姐妹,一有空就爬上二楼来我的房间。每次我都吓得差点蹦起来,一个劲儿地哆哆嗦嗦。

“学习呢?”

“不。”我微笑着合上书,“今天,我们学校那个叫棍棒的地理老师……”从嘴里畅通无阻地说出来的,又是无心的玩笑。

“小叶,你戴上眼镜瞧瞧。”

一天晚上,妹妹阿节跟大姐一起来我的房间玩儿,纠缠不停地让我逗笑,最后竟冒出这么一句。

“为什么?”

“别问那么多,快戴上试试。大姐,把你的眼镜借给他。”

她总是一副粗俗无礼的命令口气。我这个小丑顺从地戴上了大姐的眼镜。见状,姐妹俩捧腹大笑。

“像极了,简直跟劳埃德一模一样。”

当时,外国有个名叫哈罗德·劳埃德的电影喜剧演员,在日本很受欢迎。

我站起来举起一只手说道:“诸位,这次,承蒙日本各位影迷的……”这短暂的演讲惹得两人笑得前仰后合。打那以后,只要劳埃德的电影在当地的剧场上映,我都会去看,还私下里细细研究了他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