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我禁不住写下了我对床的反应。对一位年轻女士来说,床可不是一个得体的思考对象。为什么呢?床是一个放映场,它能把人的生死、同情和梦想,还有人类存在的最重要的时刻统统地放映出来。

在我这个故事里,有几张重要的床:女主人的病床,她在那上面躺了三年;我自己的床,那最初的雪床——白色的天然床铺支撑着我那小小的头颅,我在它上面蹬腿,寒冷刺进可怜的新生儿的肌肤里,浸入骨髓。我因雪而得名。是啊,取艾美·雪诺这个名字不仅为了方便,它还象征着我的身份。我在这个缺少爱的社会中的所有身份,就只有一片空白。

如果没有这张柔软的、闪光的、美丽的雪床,我可能早已经死了——这是事实,如果不是当年那个任性的不听话的孩子,我恐怕早就没命了。那孩子就是奥芮莉亚·维纳威,本村第一大家族查尔斯勋爵和塞莱斯蒂娜的独生女。

那一年,奥芮莉亚八岁,她是父母的掌上明珠和闯祸精。她对自己的地位一点也不在意,一点没觉得自己是备受宠爱的人。而我早就知道,有些孩子就是比别的孩子更高贵。

奥芮莉亚发现我的那天,她穿着金黄色连衣裙和镶嵌着金黄色纽扣的结实的棕色靴子。她还穿了一件天蓝色的斗篷,戴着奶油色的皮帽子。当然我不记得这些,都是她告诉我的。奥芮莉亚煞费苦心地给我讲述了那一切,仿佛是为了给这个无名小人物的个人史增添一点丰富的色彩。

那天,客厅里的拥挤和燥热引起的单调、沉闷而乏味的气息几乎要淹没了她。尽管在她的记忆里那场雪很厚,盖住了大地,太阳却闪闪发光。奥芮莉亚在门外呼吸到了新鲜的空气。四壁围起来的房间挡住了她所渴望的视野。她用眼睛测量着那视野,努力迈开双腿去征服它。难怪库克总说她就像一只野生动物。

她跑向树林,松鸡在那儿啼叫,高亢的声音里充满了愤怒,她居然还能听到我的哭声。怎么可能!但她听到了。她在雪中趔趔趄趄,摔倒了又爬起来,她失落了帽子,发现了我——躺在无边无际蓝天下的、瘦弱而无力的我。我在想,如果我的意识中存储了这件事,当奥芮莉亚穿着天蓝色斗篷出现在我面前时,我一定把她当成了空气里的精灵。

到那一天为止,她在堂兄弟姐妹和熟人家看到的婴儿都长着红嘟嘟的小脸,而我的脸苍白到泛紫。没有缎子或蕾丝包裹住我的小脸,我完全赤裸着。我尖叫着。她说我好像在跟整个世界较劲似的。

她立即用斗篷包上我,向家跑去。她忘记了所有的清规戒律,忘记脱掉靴子,直接冲进了客厅。她妈妈和姨母们还在那儿聊个没完呢!奥芮莉亚剧烈地喘息着跑进来,小地毯上留下一串雪印,她把我小心翼翼地放到炉子前,松开了包裹。

看到我,维纳威夫人惊叫了起来,喊道:“奥芮莉亚!”就好像奥芮莉亚犯了什么致命的错误似的。这让奥芮莉亚难以理解。她也难以理解,为什么救助一个活生生的生灵就不体面了。她更不能理解的是,她的姨母伊万杰琳对她丢失的帽子小题大做,好像一顶帽子比一个婴儿还贵重似的。

她们适时地给她讲道理:不是所有的婴儿都一样高贵,他们的高贵得凭借很多因素,特别是他们出生的环境和家庭背景。真的,婴儿一生下来就要面对这个社会的等级制度。我恰好是低贱的那一个,令人不满意的、带着耻辱出生的那个——尽管那不是婴儿自己的错,可依然不受欢迎,与高雅的维纳威家族不相称。

奥芮莉亚把我带到哈特威利庄园没几分钟,我就被驱逐到了厨房里。我配不上客厅温暖的炉火和柔软的印度地毯。火炉上的余温要留给一只原本装了土豆的桶。奥芮莉亚坚持要跟我一起待在厨房,在那儿,库克看护着我,让我恢复了健康婴儿的气色,捡回了一条命。

维纳威夫人深感震惊。当然,并非针对我。她很清楚,教养不好的家庭充满了邪恶,而这种邪恶的结果居然是来侵占她的财产,入侵到了她的家庭里来!这简直是侮辱!就在当天,她跟她的丈夫就计划打发掉我,准备把我送到孤儿院、济贫院这类我该待的地方去。可是他们那宝贝女儿奥芮莉亚不干。

我们可以把哈利维特庄园看作是当代的阿金库尔战役[1]所在地,那里潜伏着累积了三十年的冲突。其中一支军队由男主人和维纳威夫人组建,他们有权力,受尊敬,富有,并且毋庸置疑永远正确,当然他们还有历史,权威,习俗。另一支军队就是奥芮莉亚。身为孩子,身为女儿,她想获胜是不可能的,但她拒绝接受这个事实,为此她不得不付出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