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第9/11页)
“主啊,主啊,”他啃着地面的沙土喃喃地说,“天父啊,你难道就一点不怜悯我?我会照你的意旨去做的;我已经对你说了几百次、几千次了,你还要我以后再说多少次?我这一辈子只能颤抖,我要抗拒一切诱惑。我永远叨念着:我按照你的意旨去做。”
他就这样一边喃喃不休地叨念,一边啃着沙土,昏昏地睡着了。当他肉体的眼睛闭上以后,他那灵魂的眼睛睁开了。他看见蛇的魂灵像人体一样粗细从夜的一端伸到另外一端。她躺在沙地上,一张血红的大嘴张着,紧挨在自己身边。嘴前边有一只五色斑斓的鹧鸪正哆哆嗦嗦扑打着翅膀,挣扎着想要飞开。它的羽毛因为恐惧而竖立起来,嘴里发出微弱的哀鸣,但却身不由主地向蛇口跌滚过来。蛇一动不动地用眼睛盯住它,张着大嘴。它一点也不慌忙,因为这只小鸟已经命定是她的口中食了。鹧鸪的两只小腿不住打颤,踉踉跄跄地一步一步向大嘴走近。耶稣站在旁边看着,也同鹧鸪一样颤抖起来,天快亮的时候,小鸟已经紧挨着蛇的嘴了。它又颤抖了几下,很快地回头望了一下,好像要看一看有没有人来救它。突然,它把脖子一伸,首先是头,接着是脚,全身被吞进血口里。嘴闭上了。耶稣仿佛还能看到一个血肉模糊的毛团和两只红宝石颜色的小脚正一点点落进大蟒蛇的肚子里。
耶稣吓得魂飞魄散,一下子从睡梦中跳起来。太阳正在升起,大漠变成一片玫瑰红色波涛汹涌起伏的沙海。“那是上帝,”他颤抖着说,“鹧鸪就是……”
他没有能把话说完;他没有勇气把自己的思想完全说出来,但是心里却在想:……人的灵魂。鹧鸪是人的灵魂。
连续好几个时辰他一直埋头沉思。太阳已经升得很高,把沙子都点燃起来。阳光射穿耶稣的头皮,照进他身体里面,把他的喉咙、脏腑完全烤干。肠子成了秋天没有采摘一直挂在架子上的干葡萄串;舌头粘到上膛上;皮肤一层层脱落;骨头突露出来;指尖也都变成青色的了。
时间的概念在耶稣心里变得非常小,小得像一次心跳,同时又变得非常大,大得像死亡。他早已不再感觉饥饿和干渴,也不再想念孩子和妻子了。他的整个灵魂都凝聚在两只眼睛里。他还在看——其他一切都无所谓了,他在看。到了正午,他的视力也模糊了。世界从他眼前消失了,只有一张巨口在他前面什么地方张着,嘴的下颌是大地,上颌是天空。他浑身抖动,伸着脖颈,拖着两条腿一步步向这张大口走去……
白天和黑夜交替过去,像一道白色闪电和一道黑色闪电。一天午夜一头狮子走来,站在他前面,威武地摇着鬃毛。狮子发出人声说:“欢迎你到我的洞穴里来,胜利的苦行僧。我向一个战胜了小善小德、抛弃了世俗欢乐同幸福的人致敬。我们都不喜欢这些容易到手的东西;我们的目光永远落在巨大的事业上。抹大拉并不值得你费力争取。我们要娶作妻子的是整个人世。快来吧,新郎!新娘子已经在焦急地叹气,天空的灯火已经燃亮,贺客也都到齐了。咱们还不快去?”
“你是谁?”
“是你自己——是你心里和腰间的饥饿的狮子。夜里我总是围着一些羊圈游荡,就是说围着世界上各个王国游荡,掂算着要不要跳进去饱餐一顿。我从巴比伦跑到耶路撒冷,从耶路撒冷跑到亚历山大,从亚历山大跑到罗马。我一路大吼:我饿了,你们都是我的口中食。’天亮以后,我又重新进到你的身体里躲起来;可怕的狮子变成了一只羔羊。我假装成一个可怜的苦行僧,摒弃一切欲望,好像只吃一粒麦、只喝一口水就能生活。我又假装成一个天真无邪的人,讨好上帝,称他作父亲。可是我心里却感到这样很可耻。于是我变得凶暴,一心盼望着黑夜,我就能抛下羊皮大声咆哮,我就能四处游荡,把我的四只巨爪踏上巴比伦、耶路撒冷、亚历山大和罗马。”
“我不知道你到底是什么。我从来没有想要什么人间的王国。天国对我已经足够了。”
“不是这样的,朋友,你在欺骗自己。天国对你还不够。你不敢正视你的内心,不敢往更深的地方看看——看到我……你为什么斜着眼睛看我?你以为我不怀好意么?你以为我是那狡诈的魔鬼派来的诱惑,预备把你引入歧途么?你这没有脑子的苦行僧,你就认为外界的诱惑这么厉害?堡垒是要由内部夺取的。我是从你内心最深处发出来的声音;我是你身体里的狮子。你披着一张羊皮哄骗世人走近你,为的是要把他们吃掉。你还记得,你还很小的时候有一个女巫看过你的手纹给你算过命。‘我看见很多星,’她说,‘很多十字架。你要成为国王。’你干吗装得忘记了?你没有一天不想起这件事。起来吧,大卫的儿子,快走进你的王国里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