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第2/3页)

小说的结尾是与起始呼应的。未能在新闻界闯出一条路来的吉米·赫夫要离开纽约了,他穿过的垃圾场与渡口的场景互相映照:

路两边是垃圾场,堆满冒着烟的垃圾。红色的阳光穿透薄雾照着生锈的发动机、废旧的卡车、福特轿车车架和一大堆看不出形状的腐朽金属。……他饿了,他的大脚趾开始磨出水泡。在一个闪着红灯的十字路口,那儿有一个加油站,对面是一辆餐车。他谨慎地用最后一枚二角硬币买了早餐。

这段描述中有几个细节与巴德初到纽约时的窘迫极其相似。那天巴德走了太多的路,脚上起了泡。他也是在路边餐车前停了下来,对着价目表看了很长时间,然后要了煎蛋和一杯咖啡。

用美国人的话来说,巴德·库本宁和吉米·赫夫是所谓人生战场上的“失败者”(losers),追求幸福的天赋人权是他们享用不到的。《曼哈顿中转站》里还有一些“成功人士”。那是一个大规模圈地的年代,做房地产的都发了大财。他们志向远大,紧跟时代潮流,推动时代潮流。他们要把砖石建造的旧纽约脱胎换骨,使之变成钢铁和玻璃拼搭起来的新纽约。砖砌成的巴比伦和尼尼微早就归为尘土,钢筋玻璃的纽约与世长存。他们在推销自己的楼盘时保证六个月以后房价就会翻番,你要是买了他们的房子,就可以拥有“安全、轻松、舒适、豪华”。对这些人而言,书中一再出现的歌再适合不过了:“如果大西洋海水都是香槟”。可是一旦大萧条来临,他们就可能是引领潮流的泡沫了。

在曼哈顿,要举杯庆祝自己成功的人还真不少。刚开业的年轻律师乔治·鲍德温为没有业务发愁,但他还是在别人面前装出忙忙碌碌的模样。正是像他那样的律师被称为“追赶救护车的人”。鲍德温的社会地位扶摇直上,进了政界,人人都想巴结他。他和女演员艾莲都是贯穿小说始终的人物,他们最大的差别就是年龄:鲍德温在抢他头几个索赔生意的时候艾莲才刚生下来。到了小说最后一章两人走到了一起,但是这一章的标题“尼尼微的重负”似乎预示了他们以及整个城市的不祥结局。读者看着艾莲长大,她曾经是一个可爱的姑娘,产生过真正的爱情,经历了几次婚姻后她把自己的名声和美貌视为投资的资本。鲍德温向她求婚了,她的回答竟然是“只要你能忍受,我也能忍受”。此时作者写道:“他的嘴唇无情地凑了过去,她像个濒死的人一样透过摇晃的车窗向外望,她瞥见的是交错的脸,街灯和飞速旋转的车轮。”

《曼哈顿中转站》的创作风格是新颖独特的,它像是电影脚本,由众多片段剪接拼贴而成,有点像所谓的后现代文本。小说没有传统意义上的故事情节和人物塑造,但是大致上能看得出有几位人物的人生轨迹。叙事上多新闻报道的特点,简明快捷,有的特写场景生动,对话背后的意蕴也极为丰富。如果要在小说人物中找一个主人公,艾莲是有望当选的候选人。我们跟着她出入一次次婚姻和演艺界幕后不光彩的交易,目睹她的演变和蜕化。由于她的原因,剧团经纪人哈利·高德维泽在小说中登台了,不过他只是一个跑龙套的角色。这位演艺界的大亨是白手起家的,很小就给玩具店当跑腿,后来到戏院当领座员,居然就“发”了。现在他握有演员的生杀大权。他对艾莲吹嘘说:

十年前我只是厄兰格老头办公室里的一个小职员,现在,那些我过去给他们擦过鞋的人恨不能有个给我在西四十八街的办公室擦地板的机会。……今晚我能带你去纽约的任何地方,我不在乎那地方多贵多时髦……

不难想像他吐出这些豪言壮语时的神态。作者在处理一些细节上是很用心的。艾莲与高德维泽接触也有她的难处。听他说大话,她并不乐意,忍受他在她身上碰碰触触也有个限度。如果得罪了他,她就断了自己的生路。此时她看到有人卖气球,冲口说要买一个,立即后悔也来不及了。也许她是希望可以像气球那样自由自在地升天而去,摆脱身边那个不可一世的暴发户。这时高德维泽又来耍派了,他是这样吆喝的:“嗨,每种颜色要一个……金色的要一个吗?不用找钱了。”

然而艾莲并没有真的把气球拿在手里。她接过三个色彩不同的气球,把它们放在旁边一个小女孩的脏兮兮的手中,她似乎不想接受高德维泽的好意,拒绝太粗鲁,转送给一个穷人家的孩子最为得当。小说中描写这一细节的文字非常简略,艾莲的心理活动作者一字不提。在瞬间发生的对话和动作中我们能读出复杂细腻的人情世故来。很快他们到了著名的中央公园里的一个饮食部,在一张桌子旁坐了下来,点了咖啡。这时,乐队演奏的歌曲名为“他是一个捡破烂的”。这是多么巧妙的旁白。艾莲是个明白人,但是她在将就妥协的路上走得越来越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