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9(第3/5页)

他发现纵情大哭能让自己那么轻松愉快,于是并没有马上止住眼泪。直到他发现巨大的悲伤已经释放出去,他的抽泣已经有些造作,他痛苦的动作已经有些多余,他才为自己感到羞耻。他弯身把酒杯放到草地上,掏出手帕来擤鼻涕。

他知道,哭泣就是为了在哭泣还没有变成陈腔滥调前发泄出来;悲伤就是为了在悲伤还是真诚的时候释放出去。在这些时候,痛苦还是痛苦本身,没有夹杂任何东西。因为每件事情都容易变味:夸大悲伤的能量,煽动自己去哭泣,或者带着忧郁、多愁善感的笑容到处说弗兰克很有勇气,然后你他妈的还剩下什么呢?

谢普回到屋里把酒杯端到客人面前的时候,米莉还在说话,还在虚饰着每一个字句。她的故事已经到了结尾,她热切地把双肘撑在微微张开的膝盖上,说:

“不管怎么样,我想这件事让我们更加亲近。我是说我和谢普。你说是吗,亲爱的?”

布雷斯夫妇都转头注视着他,无声地重复着米莉的问题。是?不是?

唯一的答案当然是:“是的,就是这样,这件事情确实让我们更亲近。”

最可笑的是,谢普突然发现这个答案就是他的心里话。在灯光下端详这个矮小、邋遢、愚蠢的女人,他知道自己说的是真话。因为他妈的她还活着,不是吗?如果现在他走到她身边轻抚她的脖子,她就会闭着眼睛和微笑,不是吗?没错,她会的。等到布雷斯们回家——天可怜见他们很快就会收拾走人——等到布雷斯们走了之后,她就会手忙脚乱地在厨房里忙进忙出,清洗碗碟,一边以不停顿的语速说:“噢,我很喜欢他们,你呢?”。然后她会上床睡觉。到了第二天早上她会穿着沾了橘子汁、咳嗽糖浆、床铺和香粉味道的破烂睡袍走下楼,然后生活继续。

 

对于吉文斯太太而言,在爱波死后,她的生活也经过了几个阶段:震惊——痛苦——慢慢地振作和恢复。

由于怀着巨大的愧疚感,一开始吉文斯太太并不愿意跟任何人提起这件事,包括丈夫霍华德。她知道霍华德及其他人只会强调这是场事故。而她根本不需要这种安抚。那一天她看见救护车从弗兰克家开出来的时候,她本来是去向爱波道歉的。为此她已经把要说的话演练了很多遍:“爱波,关于昨天的事。你们都很慷慨很乐于助人,不过我们不会再让昨天的事情重演。现在我和霍华德都同意,约翰的问题不是我们可以应对的……”当那个下午米莉告诉她这个噩耗时,她就陷入了自责中。这种愧疚那么深那么纯粹,甚至带来了一点快感。之后她病了一个星期。

她本来是一片好意,想要帮助约翰康复,但一个母亲对儿子的爱,却间接引发了另一个母亲的死。

“我知道你会说,这中间其实没有任何关系,”她向约翰的主治医生解释,“但我不是来请求你的意见。我想说的是,我们不会再考虑带他出去见人了。不再考虑。”

“嗯,”医生说,“我明白。这当然完全取决于你们,取决于你和吉——哦,吉文斯先生。”

“我知道他有病,”说到这里她必须控制住想哭的冲动,“我知道他有病而且很值得同情,但他的破坏力叫人害怕。医生,不可思议的破坏力。”

“嗯,是的。”

从那天开始,他们每周的探访就局限在约翰病房的等候室内。他看起来一点都不在意。他会时不时问起弗兰克夫妇,而当然他们不会告诉他真相。圣诞节之后他们的探视就减少到每两三周一次,然后逐渐变成一个月才去一次。

一件小事可能会带来巨大的改变。在一月某个寒冷的阴天,她在购物中心逛街的时候,被宠物店橱窗里一只混血的棕毛小猎犬吸引住了。虽然觉得挺傻的,她还是以前所未有的冲动把它买了回家。

这小东西还真讨人喜爱!养一头狗确实很麻烦,给她带来了很多繁琐的工作,要训练它大小便,制止它啃咬家具,还要清理它身上的寄生虫;但这些付出都是值得的。

“翻身!”她交叉着腿坐在地毯上,发号施令,“翻过来,孩子!”然后她会搓揉它肚皮和两肋上的小细毛,它则顺从地四脚朝天舞动着爪子,裂开黑色的嘴唇好像在嬉笑。

“噢,你真是条好乖的小狗!哦,你是我鼻子湿湿的小可爱——对吗?对吗?对,你就是!你就是!”是这条小狗,而不是任何人任何事帮她熬过了这个冬天。

等到春天来临,她的工作又忙碌起来。她感觉到生活再次焕发生机。不过她还要面对这个惨剧遗留下的一个问题:卖掉弗兰克的房子。她害怕交易最终成交时,她会在律师事务所里看到弗兰克。签署文件前一天,她紧张得无法入睡,但没想到,跟这位悲剧男主角打交道并不像她惧怕的那样难堪。他表现得彬彬有礼,而且丝毫没有自怜自艾的样子——“见到你很高兴,吉文斯太太。”——他们只谈公事,而且签完文件他就马上离开了。之后吉文斯太太觉得这件事终于告一段落,可以尘封在记忆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