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如今,十五年过去了,他终于能以一种彻底的、难得的平常心去回忆这件事。当然,他没有生病——只不过,他偶尔会觉得有些疲倦,冬天里还会气喘。他是不会出国的——他曾打算去里维埃拉[1],但没想到里维埃拉当时恰好寒流肆虐。此后他常把“要感冒的话,我宁愿呃……在自己的国家感冒”这样的话挂在嘴边。刮东风的时候,他不得不多注意点自己的身体;秋冬两季虽冷,但因为屋里有暖和的火炉,有书,对他并没有太大影响,他可以在里面安心地过冬,安心地等待夏天。夏天当然是他最爱的季节了,除了夏天的天气适宜以外,还因为他教过的学生常常在这个时候来看他。每个周末,老校友们就会开车回学校,然后过街去他家。有时,如果一次来的学生太多,会把他累着,不过,他并不怎么介意。要休息的话,学生们走后,他随时都可以休息或睡觉。而且他喜欢学生来看他——这世上再没有第二件能让他如此喜欢的事了。“格雷格森……呃……我记得你……呃……你不管干什么事都会迟到,对吧?即使变成老人,你都会比别人慢一步吧,呃……就像我一样……你说呢?”然后,当学生都离开了,威克特太太会进来把剩下的茶点清理干净,这时奇普斯会说“威克特太太,小格雷格森刚才来这了……呃……你还记得他吗?就是那个戴着眼镜的高个子。他总爱迟到。呃。他上班了……呃……在效率低下、行动迟缓的国际联盟[2],我猜……呃……他在那工作的话,肯定没人会发现他这个坏习惯吧?”

有时,当点名的铃声响起,他便会走到窗户边,往街对面望去;他的视线穿过校园的栅栏,落在远处那正列队经过长凳的一排排瘦弱的学生身上。岁月更迭,旧人去,新人来……然而,他仍然记得他教过的学生的名字……杰斐逊、杰尼斯、乔利恩、尤普、金斯利三兄弟、金斯顿……你们如今身在何处,去向何方?……威克特太太,麻烦你,在打预备铃前,能不能给我拿一杯茶呢?”

战后十年过得极快,世界发生了巨变,各种发展问题接踵而来。经历了这一切的奇普斯看着其他国家的情况,深感失望。鲁尔危机[3]、恰纳卡莱危机[4]、科孚岛事件[5]——这个世界有太多的不安。然而,在他身边,在布鲁克菲尔德,甚至往更大的范围说——在英格兰,仍然有一些东西令他为之心醉,那是古老的、没有随时间消逝的东西。他越来越觉得除英格兰以外,整个世界就是一团糟,而英国竟为这样一个世界牺牲了那么多——也许多得过了头。不过,他对布鲁克菲尔德倒是很满意。它是植根于时间、变迁和战争都无法摇撼的事物之中的。从这个更深层的意义上讲,它是如何做到历经万事而无丝毫变化的?这真让人好奇。在布鲁克菲尔德,虽然个别人骂脏话和作弊的现象变多了,但是学生们整体还是变得更彬彬有礼,欺凌弱小的事不再发生了。师生之间的友情越来越真诚了——前者不再那么自大,而后者也少了点奉承之心。一位刚从牛津大学毕业的新老师居然允许6年级的学生对他直呼其名。但奇普斯不赞同这种做法,相反,他还有点震惊。他对有的人说:“他干脆……呃……在期末报告上落款……呃……‘你亲爱的’好了,你说是不是?”

1926年大罢工[6]期间,布鲁克菲尔德的学生们在有蓬货车上屯满了粮食。罢工结束后,奇普斯情绪极为激动,这是自战争结束以来,他未曾感受过的。这片土地上的确发生了一些重要的事情,只是它们究竟意味着什么,尚无人知晓。不过,有一点是肯定的:英格兰的激情之火又一次燃起来了。然后,在那年的毕业典礼宴会上,一位美国的访客强调说这次大罢工让英国损失惨重,奇普斯却回答道:“的确如此,不过呃……要做宣传,总是要花大代价的。”

“做宣传?”

“对,难道不是吗?呃……就是做宣传——而且还是非常好的宣传,是不是?罢工一周……呃……而且没有一个人牺牲——甚至没开一枪!要在你们国家…就算是抢一家酒馆……呃……也会死不少人!”

这话把大家逗得哈哈笑……只要有他在,只要他开口,准能逗乐一片。他一直以来都以搞笑能手闻名,而且大家都期待听他讲笑话。开会时只要是他站起来说话,哪怕他只是坐在桌旁说,听的人就会露出期待的表情,迫切地等着他的笑话。他们希望奇普斯讲点能让他们笑出来的笑话,而他倒也从不负众望。甚至在他还没讲到好笑的地方时,大家就已经笑出来了。之后他们会说:“老奇普斯真有意思。不论什么事,他总能挖掘到它好笑的一面,这一点真是棒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