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第2/4页)

听到这个词——后悔——詹姆斯心中燃起怒火,他似乎嗅到了电线烧融的味道:“就像你一样?”

一阵突如其来的静默。虽然汉娜的脸仍然压在内斯的肩膀上,她还是想象得出母亲现在的样子:面孔僵硬,眼圈深红。如果她哭的话,汉娜想,不会有眼泪,只能哭出血来。

“出去,”玛丽琳最后说,“滚出这座房子。”

詹姆斯摸摸口袋,想找钥匙,发现它们还在他的手里,他都没来得及放下。他似乎一直都知道,自己不会留下来。

“让我们假装,”他说,“你从来没遇见我,她从来没出生。这些都没有发生过。”然后,他就走了。

楼梯平台上的汉娜和内斯没有时间逃跑了,他们还没站起来,詹姆斯就冲到走廊里。看到两个孩子,他短暂停留了一下。显然,他们全听到了。过去的两个月,每当他看到内斯或汉娜,就好像看到了莉迪亚的某个部分——内斯歪着的头,汉娜半遮着脸的长发——每当这时,他会突然离开房间。他并不真的清楚自己这样做的原因。现在,在他们俩的注视之下,他侧身向前移动,不敢看他们的眼睛。汉娜贴在墙上给父亲让路,但内斯直视着他,一言不发,詹姆斯无法理解儿子现在的表情,悻然离去。外面传来汽车倒出车道的哀鸣,然后是加速的声音和告别的鸣笛;他们都听见了。沉寂如尘土一般覆盖了整座房子。

这时,内斯突然跳起来。别走,汉娜想说,但是她知道内斯不会听她的。内斯把汉娜推到一边,他母亲的车钥匙就挂在厨房里,他拿下钥匙,走向车库。

“等等。”汉娜大声叫道。她不确定内斯是去追詹姆斯还是也想离家出走,但她知道,他的计划非常可怕。“内斯,等等,别去。”

内斯没有停步,他把车倒出车库,刮到了门边的丁香花,然后也走了。

楼上的玛丽琳对此一无所知。她关上莉迪亚的房门,整个房间像一块厚重的毛毯,让她无法呼吸。她的手指在莉迪亚的书本上划动,还有那些整齐排列的文件夹,每个夹子上都用记号笔标注了类别和日期。现在,屋子里的所有东西都蒙上了一层粗糙的灰尘:那排空白日记、墙上的科学展览绶带、爱因斯坦明信片、文件夹的外皮、每本书的书脊。玛丽琳想,要是一点点清空这间屋子的话,摘下那些海报和照片之后,墙纸上会出现无数小洞,变得非常难看。还有地毯,它已经被家具压得坑坑洼洼,再也不会恢复原形,就像她母亲家里清空之后那样。

她想起她的母亲,那些年里,她一个人守着一座空房子生活,除了卧室的床单是新的,别的东西都没有变化,因为她女儿再也不会回来,她丈夫也早就消失,现在睡在别的女人床上。你曾经爱得那么深,怀有那么多的期望,最后却一无所有。孩子不再需要你,丈夫不再想要你,最后只剩下你自己,还有空荡荡的房间。

她伸出一只手,把爱因斯坦从墙上揪下来撕成两半,然后是元素周期表,它现在毫无用处。她猛地扯过莉迪亚听诊器上的听筒,把曾经作为奖品的绶带绞成碎片,把书架上的书一本本地推倒。《人体解剖学彩色图集》《科学界的女先驱者》,每推倒一本,玛丽琳的怒火就蹿高一点。《你的身体是如何工作的》《儿童化学实验》《医学的故事》,她记得每本书背后的故事,犹如时间倒流,莉迪亚的一生在她眼前重放,书堆在她脚边崩塌。楼下,蜷缩在走廊桌子底下的汉娜静静地听着楼上“砰砰”的声音,仿佛一块接一块的石头砸在了地板上。

最后,轮到了书架最边上的一本书:玛丽琳买给莉迪亚的第一本书。它像小册子一样薄,先是独自在书架上簌簌发抖,接着就歪到一边。空气无所不在,展开的书页上写着,盘旋萦绕在你的周围。尽管你看不见它,它还是在那里。玛丽琳希望烧掉这些书,把墙纸剥下来,清除所有可能让她想起莉迪亚的东西。她想把书架踩成碎片。因为书都堆在了地上,书架摇摇欲坠,仿佛疲惫不堪,她轻轻一推,它就轰然倒地。

这时,书架底下的空间里出现了一本书:厚厚的,红色封皮,书脊上贴着透明胶带。无需看到封底的照片,玛丽琳就认出了它。她用突然变得颤抖的双手打开书,贝蒂·克罗克的脸赫然又出现在她面前,凝视着她。

“你的烹饪书,”莉迪亚曾经说,“我给扔了。”玛丽琳当时有些激动,因为她觉得这是一个预兆——她的女儿读懂了她的心;她的女儿永远不会被局限在厨房里;她的女儿想要更多。原来,她骗了她。她翻动着多年没有见过的书页,手指描摹着她母亲画下的铅笔线,摩挲着她晚上在厨房独自哭泣时打湿纸面的痕迹。不知怎的,莉迪亚知道,这本书像一块极其沉重的大石头,对她的母亲有着巨大的吸引力。她并没有破坏它,而是把它藏起来,藏了这么多年。她在它上面堆起一排又一排的书,用它们的重量压着它,这样,她母亲就不用再看到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