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2/9页)

后来在用缝纫机的时候,玛丽琳让线打结;她在剪纸时肆意破坏,乱剪一气;缝的拉链会从衣服上掉下来;调制的煎饼面糊里有碎鸡蛋壳;做松糕时该放糖却放了盐。一次,她把熨斗底朝下扣在熨衣板上,结果把熨衣板烧糊了,冒出来的黑烟甚至触发了火灾报警器。那天晚上吃饭时,她母亲嚼完土豆咽下去,优雅地把刀叉摆放在盘子上,开口道:

“我知道你想证明什么,但是,相信我,要是你一直这么干,我会让你失望的。”然后,她就收拾好碗碟,端着它们到水池那边去了。

玛丽琳没有像往常一样过去帮忙。她看着母亲把一条带褶边的围裙搭在腰上,手指麻利地系了一个扣。刷完盘子,她母亲冲干净手,涂了一点柜台上的护肤液,走到桌旁,拨开玛丽琳脸上的头发,亲了亲她的额头。她的手闻起来有柠檬的味道,她的嘴唇干燥温暖。

此后的余生里,每当玛丽琳想到自己的母亲,这一幕就会首先从脑海中浮现。以她的故乡夏洛特斯维尔为圆心、八十英里为半径画一个圆,她母亲从未走出过这个范围。在户外,她总是戴手套,要是不为女儿准备一顿热气腾腾的早餐,她是坚决不会让玛丽琳去学校的。玛丽琳的父亲离开后,她对丈夫绝口不提,独自把女儿养大。玛丽琳获得了拉德克利夫学院的奖学金之后,母亲拥抱了她很久,并且小声对她说:“你根本想象不到,我是多么为你骄傲。”她松开胳膊,直视着女儿的眼睛,把她的头发掖到耳朵后面,说:“你知道,你会遇到很多优秀的哈佛男人。”

她母亲说得没错,但这让玛丽琳在往后的日子里一直觉得困扰。她从头开始学化学,主修物理,做好了向医学院进军的准备。每天晚上,她的室友别好卷发夹涂上冷霜去睡觉时,玛丽琳却在埋头苦读。她困了就喝浓茶,或者想象自己穿着医生的白大褂,把手放在发烧的病人额头,戴着听诊器为他们诊断的样子,以此来提神。做医生是她想象得到的最能与母亲的生活方式拉开距离的职业。以家政课老师的标准,把一道褶边缝得整齐利落就是了不起的成就,洗掉衬衫上的甜菜汁也算得上值得庆祝的理由。而作为医生,她的工作是止血止痛、修皮整骨、挽救生命。不过,她母亲的预测也是正确的——她遇到了一个男人。

1957年9月,玛丽琳上大三。一天,她坐在拥挤的讲堂后排听课。剑桥的天气依旧潮湿闷热,大家对凉爽的秋天翘首以待。这堂课是当年新开的——“美国文化中的牛仔”——每个人都想选。据说,课后作业是观赏影视作品《西部独行侠》和《荒野大镖客》。玛丽琳从资料夹中拿出一张活页纸。就在她低头忙碌时,教室里突然变得像雪地一样安静,她抬眼看到这门课的教授走近讲台,立刻明白了大家安静下来的原因。

课程目录上写着授课人的名字“詹姆斯·P. 李”。他看起来就像个大四学生,但没人跟他熟识。玛丽琳从小在弗吉尼亚长大,“李”这个姓会让她联想到特定类型的男人,比如理查德·亨利·李、罗伯特·E. 李,所以,她意识到自己和大家一样,以为这个“詹姆斯·P. 李”会身穿浅棕色夹克,操着慢条斯理的南方口音。而眼前这个把讲义放在讲台上的人,却非常青涩瘦削,不过,仅凭年龄还不至于让他们如此震惊。一个东方人,她想。她之前从未亲眼见过东方人。他打扮得像个送葬的,一身黑西装,黑领带系得很紧,衬衫白得耀眼,头发向后梳,整齐地一分为二,但后面有一撮顽强地直竖着,如同印第安酋长头上戴的羽毛。开口讲话时,他伸出一只手,想把那撮头发抿回去,下面有学生偷偷笑起来。

不知道李教授是否听到了学生的窃笑,反正他并没有被打断。“下午好。”他说。玛丽琳意识到,他在黑板上写下名字时,她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从同学们的神情中,她能看出他们在想什么。这就是我们的教授?这个小个子,身高至多不过五英尺九英寸,甚至连美国人都不是,竟然要给他们讲牛仔的历史?不过,再次打量他的时候,玛丽琳注意到他的脖颈细长、脸颊光滑,看起来像个穿着大人衣服的小男孩。她闭上眼睛,祈祷这门课能够顺利进行。教室里的寂静还在蔓延,如同不断扩张的气泡表面,随时都会破裂。身后的人突然传给她一叠油印的讲义,她吓得跳了起来。

玛丽琳把讲义传给其他人,这时,李教授又说话了。

“牛仔的形象,”他说,“出现得比我们想象的早得多。”他的英文听不出口音,这让玛丽琳如释重负,一颗提起的心缓缓放下。她很想知道他是从哪儿来的,因为她曾经听说,中国人说英文都是这样的:“so solly, no washee. ”他是在美国长大的吗?过了不到十分钟,学生们就开始做小动作和窃窃私语。玛丽琳瞥了一眼自己记下的要点,比如“在美国历史的各个阶段经历过多次演化”“社会反叛者与典型的美国价值观之间的明显分歧”什么的。她又浏览了一遍讲义,发现要读十本书、进行一次期中考试、写三篇论文,但是,其他同学并不关心这些,坐在教室边上的一个女生把书夹在腋下,偷偷溜出门外,旁边一排的两个女生紧随其后。接着,教室里的人数逐渐在减少,每隔一两分钟都会有人离开,第一排的一个男生甚至直接穿过讲台,大摇大摆地走掉了。最后走的是后排的三个男生,他们交头接耳,一边窃笑一边贴着已经空出来的整排座位挪了出去。他们的大腿碰在扶手上,发出低沉的“砰”“砰”“砰”的声音。等到门一关,玛丽琳就听到外面传来“耶——耶——”的欢呼声,声音很大,盖过了讲课的声音。现在,教室里只剩下九个学生,虽然他们都专注地趴在笔记本上,但脸颊和耳廓明显发红。玛丽琳觉得自己的脸火辣辣的,她不敢看李教授,只能盯着笔记,一只手扶着额头,似乎在遮挡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