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6/9页)

要是这次冒险是第一次也是我人生中最后一次的话那就好了。这本小书也就可以戛然而止不会问世了,我也就不会做出其他那么多辛勤努力的事、闹出那么多愚蠢的笑话了。也许我会跟我其中一位堂妹结婚,甚至可能现在还冰封在某个冰川中。要真是那样也不坏,地球照转。可是一切都会变得与此不同,而我也就不能将过去发生的事与即将发生的事做任何比较了。

我父亲当时恰巧在韦尔斯多夫的修道院做一点兼职。有一天他卧病在床,便吩咐我去给修道院的僧侣捎个口信说他不能过去了。我并没有自己溜达到修道院去,而是从邻居那里借了纸笔,给修士写了一封谦恭有礼的信,并交给一个经常捎信去那边的女人,然后就自己进山去了。

过了一个星期,有一天我回家时发现有个神父坐在我的家里,正在等着那个写信的人。我有点害怕,但是神父却夸奖我信写得好,还试图说服父亲让我去修道院学习。康拉德叔叔当时尚且还得我爸的赏识,于是父亲便去征询他的意见。他非常赞同这个主意,于是我得以去修道院学习并最终进入了大学,成了一个学者和绅士。我的父亲总是允许自己被别人说服,我的未来就这样被彻底改变了,说服父亲的还有叔叔那些冒险活动——他的耐火烤面包炉、帆船和其他近乎于异想天开的计划。

我很快进入了紧张的学习生活中,特别要学拉丁语、《圣经》故事、植物学和地理。当时我完完全全沉浸在学习的乐趣中;我从来没有想到这样的事情会发生在我身上:我离开了家乡,放弃了多年无忧无虑的时光,以此为代价却可以换来所有陌生的经历。这也不能归咎于拉丁语。即便我可以将所有的《圣经》注释牢记于心,我的父亲还是乐意让我当个农民。但是这个精明的父亲却能深入我的内心,并且在那里发现我的生活总是以一个最根本的美德为重心,那就是“懒惰”。任何时候只要有任何可能,我都会逃避劳动,跑到大山里或是湖边,或者藏到山坡上躺着看书、做白日梦、打发时间。意识到这一点之后,我的父亲终于对我放弃了。

借此机会我简单地说说我的父母。我的母亲过去很漂亮,但后来只剩下健壮、笔挺的身材和一双美丽的黑眼睛。她身材高大、体力过人、勤劳稳重、少言寡语。尽管她跟父亲一样聪明,甚至比父亲在体力上更胜一筹,但在家里她并不做主,而是由自己的丈夫掌权。我的父亲中等身材、四肢单薄,甚至有点弱不禁风的样子,但他有一个固执而机灵的脑袋,肤色白皙的脸上布满细小的、不停处于运动中的皱纹,额头上还有一道短短的竖纹,会随着眉毛的挑动而加粗加深,于是他总是显得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每当他看起来似乎在努力回想某件非常重要的事却又徒劳无望时,你都可以察觉到他脸上有一种忧伤的张力,但是没有人会注意到这一点,因为在我们那个地方大多数人都是这种顽强而阴沉的性情的受害者,几乎每个人的脸上都常年蒙着一层淡淡的忧郁神色,因为这里冬天十分漫长,处处埋伏着危险,生存的严峻需要人们付出令人疲倦的努力,而且长期与外界隔离。

我从父母那里继承了很多重要的品格。从我母亲那里,我继承了谦虚谨慎的处世智慧、对上帝的忠诚以及冷静寡言的性情,从父亲那里继承了优柔寡断、不善理财的特点,并且清楚地意识到我喝酒的本事。尽管如此,我的好酒量在我未成年的时候还没有表现出来。外表上,我继承了父亲的眼睛和嘴、母亲缓慢而沉重的步态以及她的体魄和力量。尤其是父亲,或者说我们那里一般而言的大多数人,都赋予我农民自然而然便具备的聪颖与狡猾,同时他们将那种忧伤和毫无根据的压抑感一并给了我。由于我命中注定长期远离家乡,置身于陌生人中间,在旅途中我反倒觉得更加自在、更加无忧无虑。

带着这些性格特质和一身新衣,我开始了我的生活之旅。父母赋予我的天赋在重要时刻给予了我很大帮助,因为从那时起我就远走他乡,踏上旅途,开始自谋生路了。但是还是有一些阴差阳错的事,无论是通过科学还是世俗生活从来没有将其更正弥补。尽管我善于攀爬高山、一口气划船能超过十小时,如果迫不得已我还能徒手杀死一个成年男子,但是对于生活的艺术,我到现在仍然无能为力。我早年的生活只限于跟土地、野花和动物打交道,这便是我全部的社交活动。即便是今天,我那些狂野不羁的梦想仍然可以证明我是多么地倾向于一种纯粹的动物般的存在方式。我经常梦见自己像一只小兽一样躺在滩涂之上,通常是变成一只海豹,我强烈地意识到那种快乐自得的感觉,以至于醒来以后,当我作为人类的尊严恢复之后,我的心中感觉到的不是作为人的骄傲或喜悦,而是深深的悔意与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