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序言(第18/40页)
“晚间娱乐表演?”他粗声粗气地问,用那种似乎从来没有落在我身上的眼光看着我说,“去黑鹰俱乐部看看吧,哥们儿,或许那里有你想要的。”
这样一来,我倒是不能确认他是不是那个人了。我大失所望,垂头丧气又漫无目的地走开了。没有动力能让我振作起来,也没有肩负让我振奋的使命。生活又苦又涩。我觉得长时间的厌恶感充满了危机,生活将我远远地推到一边。我发誓决不让这些披着教士的外衣、念叨着毫无感情的基督教教义的、食死尸而贪婪的秃鹰靠近我的坟墓。啊,看看我身在何方,又在想些什么,没有什么东西能让我欣喜,没有什么能吸引我,也没有任何东西能让我感兴趣。一切都很老旧、颓败、灰暗、无力,令人筋疲力尽,散发着腐烂与衰败的恶臭。亲爱的上帝,这怎么可能呢?我这样一个原本充满青春活力、富有诗意的人是如何走到这等地步的?追求艺术、热爱旅行而且周身散发着理想的光芒——现在却是这副样子!麻痹的神经爬满我的全身,何其缓慢且鬼鬼祟祟,这种仇恨与敌意违反我自己甚至每一个人的意愿,这种深深植根的愤怒阻碍了一切感觉,这个肮脏的地狱充满空虚与绝望。
路过图书馆的时候,我碰到了一位年轻的教授,几年前我曾在他身上发现一桩好买卖。我在这个镇子住的最后时光里,大约是几年前吧,我多次去他家和他探讨东方神话,当时我对这个课题非常感兴趣。此时,他突然插到我前进的方向,步伐僵硬,近视,直到我走到他跟前他才认出我。我在这种可悲的境地,几乎要感谢他给我的真诚。他见到我很高兴,当回忆起我们曾经的那些谈话时,这种愉悦变得相当生动。他说他的同事从来没有给他那么刺激和启发性的谈话,所以他时常想起我。他问我要在镇上待多久(我骗他说“几天吧”),为什么不去看望他。尽管我觉得这很荒谬,但这个博学的人用他友好的眼神把我吸引住,我禁不住享受着他给我的友好与善意,像一只饥饿的狗在舔食着面包屑。荒原狼哈里露出了微笑,唾液流过他干渴的喉咙。他违背了他的意愿,向感情屈服了。是的,用更多谎言掩盖一个谎言,我说,我只是为了研究路过这里,并且一定会去拜访他,虽然之前以为这不太合适。他继续恳切地邀请我和他共度这个晚上,我的两颊不习惯于强颜欢笑,在它们抽痛之前,我接受了他的邀请并且让他代我问候他的妻子。
与此同时另一个我——哈里·哈勒尔——站在大街上,面对这个好人那温和慈祥的面孔,感到受宠若惊,非常注意言行的礼貌面带微笑,另一个哈里也站在旁边,就在靠近我手肘旁边,同样露齿而笑。他站在那儿笑着,就好像那个我是一个滑稽、疯狂、不厚道的家伙,前一秒我还龇牙咧嘴充满愤怒地诅咒整个世界,下一秒就极力表示我的好感,对答如流,对这个第一次和蔼可亲地问候我的善良正直的人表现出极大的渴望,就像一个还没断奶的小猪一样满地打滚,这一点点快乐的感觉和友好的尊重成了极大的奢侈。那里站着两个哈里,没有一个代表好的那半部分自己,跟这个受人尊重的学者形成鲜明对照,他们还互相嘲笑,互相观察,向对方吐去轻蔑的口水,就像以往陷入窘境时那样,那个永恒的问题又自然而然地浮现出来:是否所有这些都是人类的愚昧与弱点,是一种普遍的堕落,是否那个感情用事的自我和乖张的性情、那不修边幅的形象和感觉上的两面性仅仅是荒原狼与众不同的个体特性。如果对通常意义的人来说,这种缺陷是普遍的,我就可以恢复体能,重新振作起来投入对整个世界的憎恶中去,但是如果只是个别的特例,这就成了一个可以让我尽情痛恨自己的好机会。
在两个我互相掐架期间,几乎把那位教授给忘干净了;当我突然为他的出现感到不痛快时,赶忙从这种情绪中摆脱出来。我长时间地目送他离开,看他迈着温和敦厚的步子,显得像个天真的理想主义者那样消失在没有什么树叶遮挡的林荫道上。而在我的内心当中,那场斗争爆发得更加激烈了。我机械地把僵硬的手指弯曲又伸直,好像在跟一个秘密的敌人所做的破坏活动暗暗较劲,同时,我意识到我已经被一个陷阱牢牢地套住。八点半去他家小叙的邀请像枷锁环绕在我脖子周围,随之而来的是一系列应尽的义务:周到的礼仪、对相关专业话题侃侃而谈、对别人和谐幸福的家庭而引发思考。所以我怒气冲冲地回到家里。把火气全都撒在加水白兰地上,就着酒吞下了一些痛风镇痛片,躺在沙发上,试图看点书。不久我就让自己成功地沉浸在这本《从麦麦特到萨克森,索菲亚的旅程》当中,这是一本十八世纪的可爱的旧书,不一会儿那个邀请就突然出现在我的脑海中,提醒着我:我还没有刮胡子也没有穿衣打扮。老天爷,为什么我要给自己压上这么沉重的担子?好吧,起来吧,我这么对自己说,给下巴打上剃须泡沫,狠狠地刮干净直到下巴出血吧。我一边做着这些琐事,一边想起在公墓的泥潭中那个肮脏的墓穴,今天有个我素不相识的人被放了进去。我想着那些无聊的基督徒伙伴紧绷着的脸孔,甚至笑不出来。我想,就在那个泥淖中脏兮兮的坑洞里,紧随愚蠢和虚情假意之后以及那些跟愚蠢和虚情假意不相上下的送葬队伍,那由铁质十字架、大理石墓板和金属线与玻璃制成的人造假花所共同构成的令人无法慰藉的情景中,终结的不仅仅是一个陌生人的生命,或许明天或未来某一天我也会在那里终结,与这虚伪矫情的悲伤表演一起埋入泥土中——不,那里还是一切的终点;我们所有的努力与奋斗、我们所有的文化与文明、我们所有的信仰、我们生活中所有的欢愉与快乐——这一切都已经病入膏肓,很快也会埋进那里。我们的整个文明就是一座大公墓,在那里耶稣基督、苏格拉底、莫扎特、海顿、但丁、歌德都只不过是腐朽而分崩离析的石头上刻着的难以破解的名字;那些送葬者环绕一周站在那里表演着假惺惺的悲伤,他们如果还要相信这些铭刻的名字曾经辉煌一时就必须付出更多代价,至少说出些许可以让人用心感受到的悲哀的言辞,或者表达一下对这个世界无法再续辉煌的绝望。然而除了坟墓周围一圈挥之不去的怪相,什么也没有留下。我因此愤怒不已,再次刮破了下巴上那块旧伤口,只好用药剂敷在伤口上,即便是我的衣领仍然很干净,我几乎都没有怎么穿过,我仍然换了一件衬衣,我做这一切都是为了那个甚至没有为我带来一丝一毫快乐的邀请。我的一部分已经准备好再一次逢场作戏,准备好跟那位教授称兄道弟,心中充满期待和我这位好伙计进行一次简单的谈话和一点点的心得交流,一起赞许他那位可爱的妻子,激励我相信这样兴致勃勃以主客身份度过一个晚上从现实来说应该会令人愉快……这样才使我在下巴上贴上创伤膏、穿得板板正正、打好领带,温柔地把自己收拾得停当利落,即便这远远违背了我待在家里的真实意愿。于是这件事还是发生在了我的身上——跟所有人一样。我穿戴整齐出门去拜访这位教授、跟他互相虚伪客套一番,这些事压根儿就是违心的,所以跟大多数人一样,在他们的日常生活中这样的繁缛琐事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重复着。这些事压根儿就是违心的,他们违心地给别人回信、违心地交谈、违心地在办公室的椅子上消磨时光;这都成了应尽的义务,机械而且违反意愿,这完全都可以留给机器去完成,或压根儿不做;其实正是这种永不停歇的机器妨碍着他们——正如妨碍了我一样——正确地评判自己的生活,认识到这种生活的愚蠢与肤浅,这无望的悲剧和浪费正是他们所过的生活,而笼罩这一切的是可怕的、含混不清的狞笑。他们都是对的,他们这样生活,玩着他们的游戏,追逐他们想要的利益,不用与这沉闷的机器负隅顽抗,比我单单凝视空虚要对上一千倍,我已经偏离了生活的轨道。我没有责怪别人的意思,尽管偶尔在这寥寥数语中我对他们略有轻视甚至嘲讽,我也没有控诉他们应对我个人所经受的苦难负责。但是现在我已经走得够远,我站在生活的最边缘,只要再向前一步就会跌入深不见底的黑暗,如果我再假装我仍是自己或者奢望生活的机器,仍然为我运转,我就是做了错事、就是在自欺欺人,我仍然规规矩矩地置身于那个充满魅力的世界玩着永恒的过家家游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