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各与天使的摔角

我通过音乐怪才皮斯托琉斯了解到的关于阿布拉克萨斯的知识,实在难以一言尽述。其实他给我的最大启发,是使我朝自己又迈进了一步。我当时十八岁左右,是个乖僻少年,在很多方面极为早熟,其他方面却迟钝软弱。和别人相比时,我总是自鸣得意,但也经常备受打击。我视自己为天才,也相信自己已半入癫狂。我无法融入同龄人的生活,无法体会他们的快乐。我总是在自责和担忧中挣扎,觉得自己凄苦无依,被他人抛弃,觉得生活向我紧闭了大门。

皮斯托琉斯则是一个乖僻的成年人,他教会了我如何保持面对自己的勇气和自尊。在我的言谈、梦境和想像中,他总能发现可贵之处,认真地和我讨论,给我树立很好的榜样。

“你曾提到,”他说,“你之所以喜欢音乐,是因为它与道德无关。我觉得,你不一定非得做一个卫道士。我是这样认为的。也不用跟别人比,如果天性是蝙蝠,你肯定成不了鸵鸟。有时,你总觉得自己不正常,为自己的路与大多数人不同而自责。这个毛病得改。看火也好,看云也好,如果灵光闪现,内心的声音开始说话,就安心投身于其中吧,不要一上来就问自己:这是否迎合了老师、父亲或某位亲爱的神灵的想法!这样一来,人就毁了,只能固步自封,心如死水。亲爱的辛克莱,我们的上帝叫阿布拉克萨斯,他是上帝,也是撒旦,他既有光明的一面,也有黑暗的一面。阿布拉克萨斯接受你所有的思想和梦幻。这一点请永远记在心里。然而如果某一天,你走上了庸人的道路,阿布拉克萨斯就会离开你,去寻找新的头脑,让自己的理念在其中蒸腾。”

在所有的梦境中,那个黑暗的爱之梦总是挥之不去。我一遍又一遍地梦见自己跨过鹞徽下的门,回到家中,想拥抱母亲,抱到的却是一个亦男亦女的高大女人,我对她既心怀恐惧,又充满灼热的欲望。我永远也不能把这个梦告诉皮斯托琉斯,虽然向他坦露了其他所有心事,但我却隐瞒了这个梦。它是我的阴暗面,我的秘密,我的庇护所。

心情忧伤时,我会请皮斯托琉斯弹奏老布克斯特胡德的巴沙卡里耶舞曲。在暮色沉沉的教堂里,我迷失在这种奇特而奔放的音乐中,仿佛在倾听自己,每次听到这段音乐,我都会畅怀,接纳内心的声音。

管风琴的音乐沉寂下来后,我们偶尔会在教堂里坐上片刻,望着微光从尖形穹顶的高窗户中透进来,渐渐消隐。

“我从前是神学家,而且差一点当了神父。”皮斯托琉斯说,“听起来很奇怪。但那只不过是一个形式上的错误。神父是我的职业,我的目的。只是我过早就心满意足,听命于耶和华,当时我还不知道阿布拉克萨斯。啊,每一种宗教都很美好。宗教是灵魂,不管你是吃基督教的圣餐,还是去麦加朝圣,都是一回事。”

我说:“本来你是能当上神父的。”

“不,辛克莱,不是这样。那我就得撒谎。宗教的行事方式其实是非宗教的。它把自己当成了一种理智的对象。如果实在没有选择,我或许会当天主教神父,但新教不行!我认识一些真正的信徒,这些人总是拘泥于文字,我总不能跟他们说:基督对我而言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英雄或一段神话,是一个伟大的剪影,人类在影中看见了自身在永恒之墙上的投影。而对那些来教堂只是为了听聪明话、履行义务、让自己心安的人,我该说些什么呢?让他们皈依宗教吗?我可不会这么做。神父并不是要劝人信教,而是想和志同道合的信徒们生活在一起,成为我们敬神之心的载体和表达。”

他顿了一下,又接着道:“我们现在以阿布拉克萨斯命名的新信仰就很好,亲爱的朋友。这是我们所拥有的最好的宗教。但它现在还在襁褓中,没有长出翅膀。啊,无人问津的宗教还不是真正的信仰。宗教必须是集体性的共同行为,需要礼拜、迷醉、庆典和神秘仪式……”

他陷入了沉思。

“难道神秘仪式不能单单属于某一个人或某个小集体吗?”我犹豫地问。

“可以,”他点头道,“我一直在这么做。我做的礼拜,如果被旁人知道,可能得让我坐上几年牢。但我知道,这些还不够。”

他突然拍了拍我的肩膀,让我一惊。“年轻人,”他恳切地说,“你也有神秘仪式。我知道,你肯定有一些不愿告诉我的梦。我想对你说的话是:把你的梦付诸生活,演绎它们,为它们建造祭坛吧!这些还不够,却是一条途径。至于你我和他人能否改变世界的面貌,现在还很难说。但在内心世界中,我们必须一日一日地改善世界,否则我们会一事无成。记住这一点!辛克莱,你今年十八岁,却不去找妓女,这说明你肯定对爱情怀有梦想和愿望。也有可能,你对它们感到恐惧。别害怕!这是你所拥有的最美妙的财富!相信我。我在你这么大时,强迫自己放弃了这些梦,因而痛失了很多。我们没必要放弃。既然已了解了阿布拉克萨斯,就不应该再这么做了。对心灵呼唤的东西,我们不应感到害怕或歉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