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隐

让我逃离苦海的救星以一种出其不意的方式降临了,与此同时,新的事物也走进了我的生命,影响我直至今日。

不久前,我就读的学校来了一个插班生。一位刚搬进城的富有寡妇的儿子,他的袖口上还戴着黑纱。这个男孩比我高一级,却大出我好几岁,他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不久后,我也开始留意他。他是个古怪的学生,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大,在旁人眼中,他根本不像一个孩子。在我们这些愣头愣脑的男孩中,他的行为举止独具一格,成熟稳重,像个男子,甚至更像一位尊贵的先生。但他的人缘并不怎样,他不参加任何游戏,更不打架斗殴,但大家都很欣赏他在老师面前自信坚定的语气。他名叫马克斯·德米安。

一天,出于某种原因,另一个班级被安排进了我们上课的大教室,这在我们学校是常见的事。新来的正好是德米安的班。我们正上到圣经故事,而高年级则在写作文。老师向我们灌输该隐和亚伯的故事时,我不断转头去看德米安,他的面容对我有一种独特的吸引力,我看着这张聪颖而坚毅的脸伏在作业上,神情认真而不乏活泼。他看起来完全不像一个学生,反倒像一位正在思索问题的学者。然而他并不令我愉快,相反,我对他甚至有些不满,对我而言,他过于高高在上,冷静逼人,他天生的自信对我反倒构成了一种挑衅,而他的眼神透露的是成年人的内容——孩子永远不喜欢这种内容——有些忧伤,又不乏一丝嘲谑。我不由自主地一再看他,不知是出于喜爱还是厌恶。某一次他的目光似乎也向我投来,我立刻惊恐地转过头。今日回想他学生时的面容,我可以说,他在任何一方面都和旁人不同,带着鲜明的印记,因此引人侧目,同时他却尽量不让旁人注意自己,行事就像一个便装出巡的王子,和乡野村夫们打成一片,竭力让自己看起来和他们一样。

从学校回家的路上,他走在我后面。其他人离去后,他走到我身边,和我打了个招呼。虽然他尽量模仿中学生的腔调,但这声招呼听起来依然成熟有礼。

“我们一起走一段好吗?”他友好地问。我受宠若惊地点了点头。之后我将自己的住处告诉了他。

“哦,在那里?”他微微笑道,“我知道那里。你家大门上有一块很奇怪的东西,我一来就觉得很有意思。”

我一时没明白他的意思,但也惊讶于他对我家的了解似乎胜于我。他指的可能是门拱上的那块拱顶石,那应该是一枚徽章,积年累月后已被磨平,且被多次重新粉刷过颜色,据我所知,这枚徽章跟我的家族并无渊源。

“我不了解那个,”我羞涩地说,“好像是一只鸟的形状,应该很古老。听说房子以前曾属于一家修道院。”

“有可能,”他点头,“你应该留心看一看!这种东西通常都很有趣。我认为那形象是一只鹞鹰。”

我们继续走着,我很拘谨。德米安忽然笑出声来,仿佛想起了一件很滑稽的事。

“对了,我旁听了你们的课。”他兴致勃勃地说,“该隐的故事,他的额头上有个印记,是不是?你喜欢这个故事吗?”

不,在被迫学习的那些知识中,我几乎什么都不喜欢。但我不敢这样说,我觉得自己在和一个大人谈话。于是我自称很喜欢那个故事。

德米安拍了拍我的肩膀。

“你不必在我面前伪装什么,亲爱的。不过这个故事的确很古怪,我认为,它比课上教授的大多数故事都古怪。老师对此讲解得不多,只提了那些上帝、原罪之类的老套。可我以为——”

他突然停住口,微笑着问道:“你对此感兴趣吗?”

“嗯,我的看法是,”他继续道,“该隐的故事可以作另一种解释。老师教给我们的大多数知识都是真切的,但我们也能以一种与他们不同的目光看待它们,大多数情况下,这些知识此时都会获得更好的意义。就以该隐和他额头上的印记为例,老师的解释并不令我满意。你不觉得吗?一个人因为争执而打死了自己的兄弟,这种事有可能,事后此人觉得害怕并躲藏起来,这也有可能。可是懦弱竟为他赢得了一枚勋章,为他提供庇护,激起旁人的恐惧,这就太匪夷所思了。”

“当然,”我也来了兴致——这个问题开始吸引我了,“那么对这个故事的另一种解释是怎样的呢?”

他拍了拍我的肩膀。

“很简单!现实,也就是故事的起因,便是那个印记。从前有一个男人,他的脸上长了令别人很害怕的东西。他们不敢接触他,然而他和他的子女都令人印象深刻。或许,应该是肯定,他额上并没有真的长印记,像邮票一样,生活中很少会有这样拙劣的故事。他应该是具有某种难以捉摸的奇特之处,或许只是他目光中的思想和坚毅超出了常人。这个男人很有权势,旁人害怕他。他有某种‘印记’。人们总是随心所欲地解释这件事。而‘人们’总是倾向于让自己心安理得的说法。他们害怕该隐的孩子们,他们有某种‘印记’。因此他们没有如实把这一印记解释成一种勋章,反而诋毁他们。人们说,有这一印记的人很可怕,这话倒不假。英勇而有个性的人在常人看来总是很可怕。而这样一个英勇无畏的厉害人物四处行走时,人们很不高兴,于是他们改了他的名字,将他写进了寓言,为了报复他,为了勉强补偿自己表露出的恐惧——你明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