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哈罗德与银发绅士(第2/3页)
哈罗德浪费了整整一天,只是到处游荡。每次他想离开,就看到了让他分神的东西,然后一个小时就过去了。他看着那些他都没意识到自己需要的东西,思索着要不要买下来。给莫琳寄双新的园艺手套吗?一个店员拿来五种不同的手套,一只只往他手上试,直至哈罗德想起莫琳已经丢下她那蔬菜园子好久了。他停下来吃饭,却看到一长串可以选择的三明治,最后忘了自己还饿着肚子就离开了。(他到底是比较喜欢芝士还是火腿,抑或是那天的特殊推荐,海鲜什锦?另外,还想不想吃点其他东西,比如寿司?北京烤鸭?)在原野上孤独行走时清晰如明镜的事情,此刻在丰富的选择、喧闹的街道和展示着林林总总货物的玻璃窗前,却渐渐模糊了起来。他真想尽快回到野外去。
现在有机会买装备了,他又开始犹豫。听一个热情的澳大利亚年轻人介绍了一个小时,看过专业爬山靴、帆布背包、小帐篷和有声步程计,哈罗德最后只买了一支可伸缩的电筒,他连连向那店员道歉。他告诉自己,反正靠着脚上这双帆布鞋和手中这个塑料袋已经走了那么远了,只要动动脑,牙刷和剃须膏都可以塞到裤袋里,止汗剂和洗衣粉则可以放到另一个裤袋里。所以他转而去了火车站旁边的一家咖啡室。
二十年前奎妮肯定也来过埃克赛特。她是不是从这里就直接到贝里克去了?她有亲戚在那儿吗?朋友呢?从来没听她提起过。有一次在车上广播听到一首歌,是《铿锵玫瑰》。她哭了。低沉的男音填满车厢,又稳又沉,这让她想起了父亲,她在抽泣间说,他最近刚刚去世。
“真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她低声说。“没事的。”
“他是个好人。”“那当然。”
“你也会喜欢他的,弗莱先生。”
她给他讲了一个父亲的故事。小时候,父亲会和她玩一个游戏,假装她是透明的。“我在这里!在这里!”她笑着说。而他则会一直低着头,好像压根看不见她一样,还喊着:“快过来呀,奎妮,你在哪里?”
“很好玩呢,”她用手帕捏捏鼻尖,“我真想他。”连她的悲伤都带有一种浓缩的端庄。
车站咖啡室热闹非凡。哈罗德看着那些来度假的人带着各自的行李箱和背包在桌椅间狭小的空间里谈判,问自己奎妮是不是也曾在这里落脚。他想象着孤零零的她穿着那身过时的套装,苍白着脸,坚定地看着前方。他真不该让她就这样离开的。“劳驾,”一个温柔的声音传来,“请问这个位子有人吗?”他摇摇头,将思绪拉回现实。一个衣着光鲜的男人站在他左边,指着他对面的椅子问道。哈罗德擦擦眼睛,又惊讶又羞愧地发现自己又落泪了。他告诉那人座位没人,可以随便坐。
那人一身时髦的套装,深蓝色衬衫,配小小的珍珠链扣,身材消瘦,举止端庄,一头银发梳得整整齐齐,连坐下都要仔细调整双脚的位置,这样裤子的折痕就可以和膝盖对齐。他举手到唇边,以一种优雅的姿势托着头,看起来正是哈罗德一直想成为的那种人。用莫琳的话说,就是出身优越。也许他看得太专注了,侍应上了一壶锡兰红茶(不加奶)和一碟茶饼之后,那位绅士就颇有感触地发话了:“道别总是不易。”他倒一杯茶,加了柠檬。哈罗德解释他正在走路去看望一个自己多年前辜负了的女性朋友,希望这不会是告别,而是希望她可以活下来。说这话的时候他没有直视那个绅士的眼睛,而是盯着桌上的茶饼。饼上的黄油已经溶了,看起来像金色的糖浆。绅士将茶饼从中切开,切成细细的一片一片的,边吃边听哈罗德说话。咖啡厅里又吵又乱,窗户上都是雾气。“奎妮不是很讨人喜欢的那种女人,她一点也不像酿酒厂里其他女工那么小鸟依人。
她脸上还有些汗毛,当然不是胡子那种,但总有人取笑她这点,给她起绰号,这让她很难过。”一口气说下来,哈罗德甚至不确定对方听不听得到。他惊讶于那绅士将一片片茶饼送入齿间的利落手法,而且他每吃一片都要擦擦手。
“你要不要也来一点?”绅士说道。“不用了不用了。”哈罗德举起双手直挡。“我吃一半就足够,浪费就太可惜了。请不要客气。”银发绅士将几片切好的茶饼整齐地排放到一张餐巾纸上,然后把碟口转向哈罗德,将完整的那一半递给他。“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他说,“你看起来也是个大方正派的人。”
哈罗德点点头,因为茶饼已经送进嘴里,总不可能吐出来再回答问题。他突然伸手想捞起茶饼上往下滑的黄油,但黄油直滑到手腕,把他的袖子都弄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