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哈罗德、远足的男人与喜欢简·奥斯丁的女人(第5/6页)

回忆又来了。他们刚结婚那些年,戴维还没出生,她在福斯桥路的院子里种满蔬菜,每天都在酿酒厂前面那个拐角等哈罗德下班。他们一起散步回家,有时会在海边停下来,在码头看那些小船。她用坏床垫拆出来的布做窗帘,剩下的料子还够给自己裁一条裙子。她会去图书馆找新菜谱,做砂锅,咖喱,还有意大利面。吃饭时她会问他酿酒厂里那些家伙怎么样,他们的妻子怎么样,虽然两人从来不参加单位的圣诞派对。

他记起那天突然看到穿着红裙子的她,领子上别着一片小小的冬青叶。他闭上眼睛,仿佛还能闻到她身上传来的甜甜的香气。他们在院子里喝着姜味啤酒,看着头上的星星。“谁还要去参加什么派对?”不记得是谁说了这样一句话。

他看到她抱着裹得严严实实的婴儿,递给哈罗德。“他不会碎掉的,”她笑着说,“为什么不抱抱他?”

他回答婴儿还是最喜欢妈妈抱,也许当时他还把手插进了裤袋里。为什么她当时听了这个会微笑,还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但是多年以后想起来,又会成为愤恨埋怨他的源头?“你连抱都没抱过他!”两人关系最差的时候,她曾这样对他吼道,“他整个小时候你几乎都没碰过他!”并不完全是这样,他记得他为自己辩白了几句,但她的话其实正中要害。他害怕抱自己的亲生儿子。但为什么从前她能理解,这么多年后又开始怪他?

不知道现在戴维会不会来看他妈妈,既然父亲已经走得远远的了。这样待在房里回忆和后悔着过去,实在是太沉重了。哈罗德取下外套。夜空中一弯皓月挂在几片云间,外面一个头发染成亮粉色,正在洗东西的女人看到他,死死地盯住他,好像他才是外形奇异的人似的。他在一个公用电话亭给莫琳打了电话,她也没有什么新消息可分享,两人说了几句就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她只提到一次他的“旅程”,问他有没有想过找个地图看看。哈罗德告诉她他打算到了埃克赛特就买些专业一点的步行装备。大城市里的选择总是多一点,他还提起歌拓斯这个品牌。

“哦,”她回答,声调很平静,这说明他说了让她不满,但一早就预料到了的话。接下来的沉默里,哈罗德好像可以听到她舌头弹过上颌和吞口水的声音。然后她说:“你应该有个概念这要花多少钱吧。”

“我想可以用一些退休金。我会有预算的。”“哦。”她又说了一次。“反正我们也没什么别的计划。”

“嗯。”“所以这样可以喽?”

“可以。”她重复道,好像从前没听过这个词。

有那么混乱的一阵子,哈罗德几乎想说你怎么不跟我一起来呢,但他知道答案一定是她的招牌回答“我不这么认为”,所以开口又变成了:“你觉得这样可不可以?我这么做?我走这段路?”

“不可以也只能可以。”莫琳说完就挂了电话。哈罗德又一次离开电话亭,心里想如果莫琳能理解多好。但过去那么多年他们都淡漠了语言的沟通,只要看一眼他,她就会被拉回到痛苦的过去,还是三言两语的交流最为安全。他们都自觉和对方停留在最表面的交流,因为言语之下是深不可测、永不可能逾越的鸿沟。哈罗德回到自己的标间,把衣服洗了。他想着福斯桥路13号的两张床,尝试回忆从何时开始,她吻他不再张开嘴,是搬出他们房间之前,还是之后?

破晓时哈罗德醒了。居然还能下地,他很庆幸,但也实在开始感到疲惫。暖气太足,这一晚太长,房间太局促。哈罗德不由得想到,虽然莫琳没说出口,但她对退休金的想法是对的。他不该不和她商量就把钱都花在自己的决定上。虽然,天知道,他已经很久都没有让她满意过了。

离开布克法斯特,哈罗德上了B3352国道,经过阿什伯顿,在希思菲尔德过了一晚。路上遇到几个同道,有过几句简单的交谈,说说景色多美,夏天又要来了,然后互道一声祝福,又分道扬镳继续上路。转过山,涉过水,哈罗德一直顺着马路往前走。散落在树丛上的乌鸦扑腾着翅膀四散飞起,灌木丛中倏忽冲出一只年幼的小鹿。汽车引擎的呼啸声不知道突然从哪里响起,半刻又消散无踪。不时可以看见路旁房屋门后有只狗,或是排水沟边一头毛茸茸的獾。路旁的樱桃树站在厚厚一裙花云里,一阵风吹过,便散下一地五彩的糖果纸。无论再有什么突如其来的际遇,哈罗德都不会担心。这种自由的感觉太珍贵了。

“我是爸爸。”六七岁的他有一次这样对母亲说道。母亲饶有兴趣地抬起头。他为自己的勇气吓了一跳,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好。只有戴上父亲的低顶圆帽,穿上他的睡袍,不满地看着空空如也的酒瓶。母亲的脸僵住了,他想自己至少也会得到一巴掌吧。但叫他大吃一惊、大喜过望的是,母亲突然仰起了柔软的脖子,房间里响起清脆的笑声。他甚至能看到母亲整齐的牙齿、粉色的牙肉。她从来没有这样笑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