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抓住现在(第2/2页)

承认人的肉身难逃寂灭或者会促使我们重新掂量生命中的轻与重,然而果真如此,我们也得先问上一问,这轻与重当如何分解。当我们尚未明白死亡意味着什么之时,我们也许一直过着残缺不全的生活,但是完整的生活究竟是何模样?简单地承认我们难免一死并不能保证一举寻到什么明智的答案,即使我们说得头头是道,把日记本余下的空页填得满满。死亡之钟的嘀嗒声令人心惊肉跳,惶恐中我们做出的,也许是洋相百出的种种蠢事。巴黎名流们给《不妥协报》的答复就够矛盾的了:你道是尽赏阿尔卑斯美景,他说是要沉思宇宙的未来,还有什么网球、高尔夫,真是不一而足。但是天塌地陷之际,这些度过最后时日的高明法子又有何益?

普鲁斯特的法子(逛卢浮宫、谈情说爱、旅行印度)也未见高明。对了解普鲁斯特性格的人说来,这简直就是奇谈。他从来也算不上是博物馆的常客,卢浮宫已有十年足迹未至,他宁看复制品也不愿在博物馆与吵吵嚷嚷的游客为伍(“人们以为对文学、绘画、音乐的喜爱已成风气,愈演愈烈,实则真懂的人一个也无”)。至于他对印度的兴趣,也从未有人听说过——那年头去印度可真算得上一场考验,先须坐火车到马赛,然后得坐邮轮至赛得港,还得换乘P&O公司的船在阿拉伯海上过上十天。对一个下床都困难的人,这样的旅行实在未可称善。说到某小姐之类,那正是他母亲的伤心事——普鲁斯特对其迷人之处根本无动于衷,从A小姐到Z小姐,他一概毫无感觉。甚至有很长时间,他连有无可以作伴的“同志”也懒得费心。他曾有言,饮酒之乐,胜于做爱。

即使他真想照计行事,付诸实施的可能也微乎其微。寄出给《不妥协报》的答复之后刚过了四个月,多年来他不断预言的事情竟真的发生了——他患了感冒,不治身亡。这一年,他五十一岁。死前他应邀去赴一个宴会,尽管已有染上风寒的征兆,他还是裹上三件外套、两条毛毯,如约前往。返家时他不得不在冰冷的庭院里等出租车,就这么患了感冒。感冒随即发展成高烧,要是普鲁斯特听请来的医生的话,高烧是可以退去的,但是怕打断了写作,他不让医生给他注射樟脑油。他继续工作,除了热牛奶、咖啡和煮过的水果,什么都不吃,什么也不喝。感冒转成支气管炎,随即又恶化为肺炎。好转的希望一度出现,有次他在床上坐起来,要吃烤鳎鱼,可待鱼买来烧好,他却突觉一阵恶心,碰也不愿碰了。几个小时之后,他即死于肺部脓疮破裂。

所幸普鲁斯特对生命的思索并不限于写给报纸的游戏文章(报纸出的题不着边际,他的答复则不惟语焉不详,而且让人摸不着头脑),事实上,直到临终前,他一直在惨淡经营一部体大思深、叙事形式复杂的书,而这部书所解答的问题,与由那位子虚乌有的美国科学家的预言引发的命题,不妨说是正相仿佛。

这部大作的书名——“追忆逝水年华”——意蕴丰富。虽说这书名普鲁斯特本人一点不喜欢,每逢提起就要下“糟糕”(1914)、“不得要领”(1915)、“丑陋”(1917)之类的贬语,它的好处还是显而易见,因它径直道出了该书的主题:探究人们何以会将光阴虚掷、生命空耗。《追忆逝水年华》并非一部叹息韶华已逝的感伤回忆,而是一个切切实实,具有普遍意义的故事,它告诉人们该怎样停止生命的浪费,该怎样去领略生活的美妙。

可以想见,一旦得知大难将临,每个人都会倍感时间宝贵,生命无价,普鲁斯特这部富有教益的书则更进一程:但愿生命的思索与我们长相伴随,不要等到末日将至的那一刻;但愿我们在玩最后一次高尔夫,在水已没顶之前,已然端正了对生命的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