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乡二三事

野蛮人

本着一贯的尖酸刻薄,但丁在他的《论俗语》(De Vulgari Eloquentia)中,对我的故乡亚历山德里亚可不怎么厚道,他在书中记录意大利半岛的方言,并声称我老乡那种“毛茸茸”的口音,绝非意大利方言,并暗示它简直不配算是一种语言。好吧,就算我们是野蛮人好了。即使如此,这也是一种命运。

我们不是意大利人(拉丁人),也不是凯尔特1人。我们是利古里亚人2的后裔,吃苦耐劳,天生体毛浓密,阿瓦莱(Carlo Avalle)1856年完成的《皮德蒙史记》,打从一开始就引述维吉尔在《埃涅阿斯纪》第9卷对早于罗马时代的意大利人的评价:

你以为这儿找得到哪种人?

洒了香水的艾垂亚斯3之子或口是心非的尤利西斯?

你碰到一个天生粗犷的民族。

刚出生的婴儿被我们扔进冰冷河水,

任波涛锻炼他们的筋骨,

少年人朝朝暮暮徜徉山林……

类此云云。阿瓦莱进一步指出,这些野蛮人长得“瘦削平庸,皮肤柔滑,小眼睛,头发稀疏,眼神充满自信,刻苦耐劳,声音洪亮。因此,第一眼看不出他们天赋异禀力气大”……传说有个妇人,“工作时开始阵痛。她不动声色躲到一丛荆棘后面。孩子生下后,她用树叶把孩子盖好,回去继续工作,没有人发觉有异状。直到婴孩开始哭号,母亲的秘密才暴露。但她对朋友和伙伴的劝告置若罔闻,仍不停地工作,直到主人付清工资,令她休息为止。史家根据这则故事常说,利古里亚女人有男人的力量,男人的力量则跟野兽不相上下。”以上是叙古拉斯(Diodorus Siculus)的记载。

马伦戈的田野

亚历山德里亚的英雄名叫加利亚尔多(Gagliaudo)。1168年,亚历山德里亚可以说存在,也可以说不存在;也就是说,它还没有以今天这个名字存在。这一带已集结了许多小村庄,也说不定已有堡垒的雏形。附近住了些农人,其中很可能还有一些,就是后来卡尔杜奇4所说的,被德国封建领主视为势不两立生仇死敌的那种“不过昨天才刚开始佩带武士兵器”的商人。意大利自治区联手对抗巴巴罗萨5,组成伦巴第联盟6,然后他们决定在塔纳罗河与波河交会处,建一座新城市,阻挡侵略者进逼。

分散的小村里的居民接受这一建议,可能因为他们看出其中有不少好处。这批人似乎只在乎自己的利益,但是当巴巴罗萨来到时,他们坚守阵线,遏阻来敌。那是1174年,巴巴罗萨兵临城下,亚历山德里亚全城在挨饿,于是(根据传奇)足智多谋的加利亚尔多现身了,他是农夫出身,可能跟那位好兵帅克有亲戚关系。他说动城里最富有的人,把他们千方百计收集到的一丁点儿麦子都交给他,让他那头母牛罗西娜吃个痛快,然后牵它到城墙外吃草。不消说,巴巴罗萨的部下逮着了它,将母牛开膛破肚,发现她满肚子饱饱的谷粒。装傻大王加利亚尔多告诉巴巴罗萨,城里麦子多得吃不完,只好拿来喂牲口。我们且想卡尔杜奇之言:斯拜尔斯主教每念及他满怀浪漫主义的士兵在夜里饮泣,便梦见大教堂的美丽尖塔,满头金色卷发而有武士头衔的伯爵,因为再也见不到他的赛珂拉7而感到绝望,他们都因“要死在商人手中……”的念头而沮丧不已。于是这支来自德国的军队拔营离开了。

传奇的梗概大抵如此,事实上,那次围城比这更血腥。似乎我老家的民兵为自治区作战时,在战场上的表现可圈可点。但市政当局宁可将它的英雄刻画成一个头脑灵活、不爱流血的农夫,他的军事才能乏善可陈,不过得天独厚,另外有一个十拿九稳的优势,所有其他人都比他略笨一点儿。

波河谷天启记

我知道我这本回忆录一开始,就表现出典型的亚历山德里亚精神,但我实在想不出更——该怎么说才好——大张旗鼓的表现方式。事实上,我也知道,描写亚历山德里亚这么一个“平淡无奇”的城市,任何敲锣打鼓的搞法都是桩错误;我倒不如采用比较含蓄的手法。我要介绍几个天启事件。所谓“天启”(我引乔伊斯的话)就是“突如其来的心灵领悟……”,有时是“粗鄙的言语动作,但也有时是心灵本身一段难忘的回忆”。一段对话、夜雾中蓦然出现的城市大钟、腐烂包心菜的臭味,若干本来没人放在眼里的事物,忽然变得重要:这就是乔伊斯在他浓雾笼罩的都柏林记录下来的天启事件。而比较起来,亚历山德里亚像都柏林,远多于像君士坦丁堡。

那是1943年一个春日的早晨。一切决定了:我们要离城而去,我们要去蒙费拉托避难,这样准可以躲过空袭。(不过,几个月后,我陷入法西斯与游击队的火网时,也学会了跳进水沟躲避冲锋枪的枪子儿。)一大早,我们前往火车站,全家人搭一辆出租马车。到达市中心广场面对瓦尔弗雷军营的地方,时间这么早,一片空荡荡无人迹,我瞥到远处一个我以为是小学同学罗西尼的人影,便大声唤他。结果那是别人,我父亲很不高兴,照例他就训了我一顿,说我做事从不用大脑,正常人不会像个疯子般到处乱喊“韦尔迪尼”。我纠正他说,我喊的是罗西尼,他说韦尔迪尼或比安基纳没什么不同。几个月后,亚历山德里亚有史以来第一次遭轰炸,我听说罗西尼和他的母亲一块儿死在瓦砾堆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