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第2/3页)

我们又到公寓去了。我们是情人。我们不能停止不爱。

有时,我不回寄宿学校。我在他那里过夜,睡在他的身边。我不愿意睡在他的怀抱里,我不愿意睡在他的温暖之中。但是我和他睡在同一个房间、同一张床上。有时,我也不去上课。晚上我们到城里去吃饭。他给我洗澡,冲浴,给我擦身,给我冲水,他又是爱又是赞叹,他给我施脂敷粉,他给我穿衣,他爱我,赞美我。我是他一生中最最宠爱的。我如遇到别的男人,他就怕,这样的事我不怕,从来不怕。他还另有所惧,他怕的不是因为我是白人,他怕的是我这样年幼,事情一旦败露,他会因此获罪,被关进监牢。他要我瞒住我的母亲,继续说谎,尤其不能让我大哥知道,不论对谁,都不许讲。我不说真话,继续说谎,隐瞒下去。我笑他胆小怕事。我对他说,母亲穷都穷死了,不会上诉公庭,事实上,她多次诉讼多次败诉,她要控告地籍管理人,控告董事会董事,控告殖民政府官员,她要控告法律,她束手无策,不知如何是好,只有隐忍等待,空等下去,她没有办法,只有哭叫,最后,时机错过,一场空。即使这件事上诉公庭,同样也不会有着落,用不着害怕。

玛丽-克洛德·卡彭特。她是美国人,我相信我记得不错,她是从波士顿来的。她的眼睛灰蓝,清澈明亮。那是在1943年。玛丽-克洛德·卡彭特,满额金发,又有点憔悴。仍然很美,我认为她很美。她有一个特点,总是仓促一笑,笑容一闪就不见了。她说话的声音,我忽然想起,是低音的,发高音时,有些不谐调。她已经四十五岁,年纪不小,就是这个年纪。她家在阿尔玛桥附近,在十六区。大楼面临塞纳河,公寓就在大楼的最高一层,楼面宽敞。冬天,大家常到她家去吃晚饭。夏天,常常到她那里去吃午饭。饭菜是从巴黎最好的饭店老板那里定的。饭菜很不错,不过,不很够吃。只有在她家里才能见到她,她总是守在家里,在外面见不到她。在她的饭桌上,有时有一位马拉美派诗人。在她家常常有三两位文学家来吃饭,他们露面一次,以后再也不见踪影。不知她是从哪里找到他们、怎么认识他们的,又为什么请他们到家里来,弄不清楚。我从来不曾听到有人谈起他们,也没有读过或听人谈起他们的作品。饭局匆匆,时间不长。听大家谈话,战争谈得很多,主要是讲斯大林格勒,那是在1942年冬末。玛丽-克洛德·卡彭特这类事听到的不少,她打听到的这类消息也很多,可是她谈得很少,她常常为竟然不知这些事而感到惊异,她笑着。饭一吃好,她就告退,说有事要办,必须先走,她说。什么事,从来不讲。如果人相当多,在她走后大家就留一两个小时。她对我们说:愿意留多久就请留多久,多坐一会儿。她走后,也没有谁谈起她。其实我也知道,谈也无从谈起,因为谁都不了解她。大家走后,回到自己的住处,都有这样一种异样的心情,仿佛做了一个噩梦,同不相识的人厮混了几个小时,明知大家彼此一样,素昧生平,互不相知,就那么空空度过一段时间而毫无着落,既没有什么属于人的动机,也没有别的因由。就像是在第三国国境线上过境、乘火车旅行、在医生的候诊室里、在旅馆、在飞机场坐等,就像这样。在夏天,往往在可以远眺塞纳河的大平台上吃午饭,在大楼屋顶花园上喝咖啡。那里还有一个游泳池。没有人在那里游泳。大家就在那里眺望巴黎。空寂的大马路,河流,街道。在寂无行人的街上,卡特来兰正在开花。玛丽-克洛德·卡彭特,我总是看她,几乎时时都看她,这样看她,她觉得很别扭,可是我禁不住还是要看。我看她,为要知道玛丽-克洛德·卡彭特,知道她是谁。为什么她在这里,而不是在别处,为什么她千里迢迢从波士顿来,为什么很有钱,为什么我们对她这样不了解,什么都不了解,没有一个人了解,为什么她经常请客,不请又好像不行似的,为什么,为什么在她的眼里,在她眼目深邃的内部,在她目光的深处,有一个死亡的质点,为什么,为什么?玛丽-克洛德·卡彭特。为什么她穿的衣衫件件都有我不知道是什么不可捉摸的东西,所有那些衣衫竟又不尽是她自穿的衣衫,仿佛那衣衫同样又可以穿在他人身上,为什么。这些衣衫无所属,没有特征,端庄合乎法度,色调鲜亮,白得像隆冬季节的盛夏。

贝蒂·费尔南代斯。对男人的回忆不会像对女人的回忆那样,在恍然若有所悟的光彩中显现,两种回忆不相像。贝蒂·费尔南代斯。她也是一个外国人。只要提起名字,她立刻就浮现在眼前,在巴黎一条街上,她正在巴黎的一条街上走过,她眼睛近视,她看不清,为了看清她要看到的对象她得两眼眯起来看,这时,她才微微举手向你致意。你好你好,你身体好吗?至今她不在人世已经很久了。也许有三十年了。那种美雅,我依然记得,现在要我忘记看来是太晚了,那种完美依然还在,丝毫无损,理想人物的完美是什么也不能损害的,环境,时代,严寒,饥饿,德国的败北,克里米亚真相——都无损于她的美。所有这些历史事件尽管是那么可怕,而她却超越于历史之上,永远在那条街上匆匆走过。那一对眼睛也是清澈明亮的。身上穿着浅红色旧衣衫,在街上的阳光下,还戴着那顶沾有灰尘的黑色遮阳软帽。她身材修长,高高的,像中国水墨勾画出来的,一幅版画。这个外国女人目无所视地在街上踽踽而行,路人为之驻足,为之注目,赞叹她的美雅。就像是女王一样。人们不知她来自何方。所以说她只能是从异域而来,来自外国。她美,美即出于这种偶然。她身上穿的衣装都是欧洲老式样的服饰,以及织锦缎的旧衣,成了老古董的套头连衣裙,旧幔子做的衣服,旧衬裙,旧衣片儿,成了破衣烂衫的旧时高级时装,蛀满破洞的旧狐皮,陈年古旧的水獭皮,她的美就是这样,破破烂烂、瑟瑟发抖、凄凄切切的,而且流落异乡、飘零不定,什么都不合体,不相称,不论什么对她都嫌太大,但是很美,她是那样飘逸,那样纤弱,无枝可依,但是很美。自头顶至身躯,她生成就是这样,无论是什么只要和她一接触,就永远成为这种美的组成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