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吃了……公园……”

阿尼娅·戈鲁宾娜,十二岁。

现在是一名画家。

每当我讲这些事的时候,我的嗓子会立刻失音……就说不出话来了……

我们是战争结束后才到明斯克的。我是出生在列宁格勒的小姑娘,在那里忍受过封锁的煎熬。列宁格勒大封锁……当时整个城市都陷于饥饿之中,我亲爱的、美丽的城市。我的爸爸死了……是妈妈救了孩子们,战争前她就像一团火。1941年,弟弟斯拉维克出生。封锁开始的时候他多大?六个月,刚刚也就六个月大……她把这个小家伙也救活了……我们所有三个孩子……我们却失去了爸爸。列宁格勒所有人的爸爸都死了,爸爸要死得快一些,妈妈们都幸存了下来。也许,她们不应该死,要不然我们怎么办?

当我们突破封锁,逃离列宁格勒,生活的道路把我们引向了乌拉尔,到了卡尔平斯克市,人们首先抢救的是孩子。我们学校整个转移到了后方,一路上,大家都在不停地说着吃的,说着食物和父母。在卡尔平斯克,我们立刻被放到了公园里,我们不是到公园里闲逛,而是去那里找东西吃。我们特别喜欢吃落叶松,它的茂密的松针——是那么好吃!小松树的嫩芽我们也吃过,还啃过小草。经历过封锁后,我认识了所有可以吃的野菜野草,在城市里人们吃遍了所有植物。从一开春,公园和植物园里就没有剩下一片叶子,而在卡尔宾斯克的公园里有许多酢浆草,我们都叫它“兔子菜”。这是1942年,乌拉尔也遭受了饥荒,但是总的来说不像在列宁格勒那样可怕。

在我住的保育院里,全都是列宁格勒的儿童,人们喂不饱我们,很久都不能喂饱我们。我们坐着上课,吃纸。给我们食物时很谨慎……我坐在桌边,这是早饭的时间。我看到了一只猫,活的猫……它从桌子底下钻了出来:“猫!猫!”所有的孩子都看见了,开始追赶它:“猫!猫!”保育员是当地人,她们看着我们,就像是在看着疯子。列宁格勒一只活猫都没剩下……一只活猫——简直是梦寐以求,足够一个月的吃食……我们说了这些事,他们都不相信。我记得,他们经常抚摸我们,拥抱我们。旅途之后,在我们没有剪掉头发之前,任何人都没有提高嗓门对我们说过话。在离开列宁格勒之前,我们都被剃成了秃瓢,男孩和女孩一样,有一些人的头发因为饥饿都掉光了。我们不玩游戏,没有跑着玩。我们坐着,看着,吃下所有东西……

我不记得,是谁在保育院里给我们讲过德国俘虏的事……当我看见第一个德国人……立刻就明白了,这是俘虏,他们在郊外的煤矿干活。直到今天我都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会跑到我们的保育院里来,还是列宁格勒的孩子们住的保育院?

我看见了他……这个德国人……他什么也没说,也没乞求什么。我们刚刚吃过午饭,很明显,我身上还有吃过的午饭的味道,他站在我旁边,闻着空气,他不由自主地蠕动着舌头,好像嘴巴里在咀嚼什么东西,他试图用手拿住它,让它停止。但是它还在动,还在动。我不忍心看到饥饿的人。绝对不能!我们所有人都有这个毛病……我跑着,招呼一个小姑娘,她还剩下了一块面包,我们把这块面包给了他。

他连声说着谢谢,谢谢。

“坦克申……坦克申……41

第二天,他和自己的同事们又来找我们,他们都穿着笨重的木鞋,咔嗒——咔嗒……我一旦听到这种声音,就跑出去……

我们已经知道,他们来了,甚至是在等着他们。我和那些还剩下些食物的孩子一起跑出去。我在厨房值日的时候,把自己一天的一块面包全部留给他们,晚上我把饭锅刮干净,吃些剩东西。所有女孩都会给他们留下些什么吃的,至于男孩剩下了没有,我不记得了。我们的男孩始终处于饥饿状态,总是不够吃。女保育员批评了我们,因为发生了女孩饿昏的事,但是我们仍然偷偷地为这些俘虏留食物。

1943年,他们已经不再到我们这里来了,那一年生活变得轻松了些。乌拉尔地区的饥荒有所缓解。保育院里有了真正的面包,粥管够。但是直到如今我都不能看到饥饿的人。他是怎么看人的啊……从来不敢直视,总是看着一边……前不久,我在电视上看到了难民……又不知是哪里发生了战争,射击,枪战。饥饿的人们拿着空空的盆子排队,空洞的眼神。我记得这种眼神……我跑到了另一个房间,歇斯底里症发作了……

撤离到后方的第一年,我们都没有注意到大自然,自然中的一切事物,唤起我们的只有一种欲望——尝一尝,看它能不能吃?只是在过了一年之后,我才看见,多么优美的乌拉尔自然风光啊。多么美丽的那些野生的枞树、高高的野草、整片稠李林,多么美丽的落日!我开始画画,没有颜料,我用铅笔画。我画了明信片,寄给自己在列宁格勒的父母。我最喜欢画的是稠李花,卡尔宾斯克散发着稠李花的芬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