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听到妈妈的喊叫声……”

丽达·波戈尔热里斯卡娅,八岁。

现在是一名生物学副博士。

我一辈子都在回忆这一天……爸爸不在的第一天……

我们想睡觉。妈妈大清早就招呼起了我们,她说:“打仗了!”哪还敢睡觉啊?赶紧收拾东西上路。还没觉得害怕。大家都看着爸爸,我们的爸爸表现得很平静,像以往一样。他是一名党务工作者。妈妈说,每个人都要随身带些什么东西。我没有想到要拿什么,小妹妹抓起一个布娃娃,妈妈抱着我们的小弟弟,爸爸已经催促我们赶紧出发了。

我忘记说了,我们住在科布林市13,距离布列斯特14不远。这就是为什么战争开始第一天就打到了我们这里。人们都还没来得及明白过来。成年人几乎都不交谈,默默地走着,骑在马上一言不发。这让人感觉到了某种恐惧。人们向前走着,走着,好多好多人,可是都不说话。

当爸爸追赶上我们,我们才稍稍平静了些。爸爸在我们家里是主心骨,因为妈妈很年轻,她十六岁就嫁给了爸爸。她甚至都不会做饭,而爸爸呢——是个孤儿,什么都会做。我记得,我们全家人都很喜欢爸爸有空儿的时候,给我们做些好吃的东西。这一天,对我们来说,简直就像过节一样。到现在我都觉得,没有什么东西比爸爸熬的碎麦粥更可口的了。他不在我们身边,我们走了多久,就等了他多久。打仗的时候,如果爸爸不在身边,我们想都不敢想。这就是我们一家人。

我们逃难的车队很庞大,走得非常缓慢。有时大家会停下来,望着天空。目光寻找着,看有没有我们的飞机……徒劳地寻找着……

中午,我们看见了一支不知哪里来的军队。他们骑在马上,穿着崭新的红军军服。那些马都长得膘肥体壮,个头很大。谁也没有猜出来,这是化装潜入境内的敌军。大家都以为,这是咱们自己的队伍!人们都很高兴。爸爸迎着他们,走向前去,我听见妈妈的叫喊声……没有听到射击声……只有妈妈的叫喊声:“啊啊啊!……”是妈妈的声音,这还是不是妈妈的声音啊?妈妈的!我记得,这些军人甚至没有从自己的坐骑上下来……妈妈喊叫的时候,我跑走了。人们都四散奔逃,话也不说地跑开了。我只听见,我们的妈妈的叫喊声……我跑啊,跑啊,直到被绊倒在地,摔进高高的野草丛里……

到傍晚前我们的车队才停下来。人们都在等着。当天色黑下来时,我们大家都返回了这个地方。妈妈一个人坐在那里,等待着。有人说:“你们看看,她的头发都白了。”我记得,大人们挖一个坑……记得后来人们把我和妹妹推到前面,说:“去吧,去和父亲告别。”我迈了两步,就不能往前走了,我坐在了地上,妹妹也坐到了我的身边。弟弟睡着了,他还太小,什么也不懂。我们的妈妈晕厥过去,躺在马车上,人们不让我们靠近她。

就这样,我们的家人都没有能够看到死去的爸爸。谁也不记得他死去的样子。当我回想起他,不知道为什么,总是记得他穿着一件白色的直领制服,年轻、英俊。甚至到了现在,我都已经比我们的爸爸岁数大了。

我们被疏散到了斯大林格勒州,妈妈在集体农庄里工作。从前什么也不会的妈妈,不会在田里除草,分不清燕麦和小麦的妈妈,成了先进劳动者。我们没有了爸爸,别的人也有失去爸爸的,还有的失去了妈妈,或者兄弟,或者姐妹,或者是爷爷。但我们没有感觉到自己是孤儿。人们都疼爱我们,把我们抚养长大。我记得丹尼娅·莫洛佐娃阿姨,她的两个孩子都死了,她独自一人生活。她为我们付出了一切,就像我们的妈妈一样。本来都是非亲非故的陌生人,但在战争年代都成了亲人。弟弟长大后说,我们虽然没有爸爸,但是我们有两个妈妈:我们的妈妈和丹尼娅阿姨。我们就这样长大了……跟着两个、三个妈妈长大了……

我还记得,我们走在疏散的路上,被敌人的飞机轰炸,我们跑着躲藏。我们不是躲藏到妈妈身边,而是跑向士兵。轰炸停止后,妈妈骂我们,说离开她的身边,到处乱跑。但我们还是那样,一旦重新开始轰炸,我们就又跑向战士身边。

当明斯克解放后,我们决定回去,回家,返回到白俄罗斯。我们的妈妈——是土生土长的明斯克人,但是,当我们走出明斯克的火车站时,她都不知道,自己该往哪里去。这里完全变成了另外一座城市。整座城市成了一片废墟……碎石瓦砾遍地……

后来,我在戈列茨科耶农业学院上学……住在宿舍里,我们宿舍里有八个人。大家都是孤儿。没有人为我们单独办理落户手续,也没有人打算这样去做——因为我们这样的人太多了,不是就我们这一个房间。我记得,深夜时我们哭喊……我会从单人床上跳起来,去拍打房门……四处躲藏……女伴们找回了我。我开始哭,她们也跟着哭,整个房间中一片号啕声。清晨我们又得去上课,去听讲。